“潮州人于新岁中、有足令人解颐者
即斯的所谓唱莺歌是也
其戏以三十六壮年男子饰梁山英雄、半执木棒、棒长盈尺
半执小鼓、鼓大如碗、举步亦趋亦跳，进退不紊
棒声、鼓声，噼噼啪啪……”
元宵节的普宁，赶上连日的阴雨。
在华市村的一栋旧私塾里，一群青年人正咿咿呀呀地忙活着，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嬉闹声，场面好不热闹。屋外下了一上午的小雨渐渐停了下来，伴随着阴沉的天气，似乎在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铺垫一个庄重的氛围。
村口庙堂的烛台香炉上烟火缭绕，光怪陆离。前来烧香的村民们络绎不绝，围堵在路两旁，等待着一出好戏上演。几串鞭炮一起点燃，噼噼啪啪震耳欲聋，还没等着声响结束，一阵鲜明激昂的锣鼓声紧接其后，只见在烟雾缭绕之中，几十位化好妆的青年浩浩荡荡地朝庙堂冲了过来，仿佛水浒好汉附了身，配合着跳跃武打的舞蹈动作，发出呼喊咆哮的青年之声。
潮汕人称之为「英歌舞」。
那些独特的仪式，原生的民情，不知延续了多少年，让人追忆起来，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作为潮汕地区原生的文化符号，普宁英歌舞最早可能追溯到远古的傩文化，当时作为一种驱鬼逐疫、祈神求福的仪式，经过长久的改造，并结合了北方秧歌、戏曲等元素，发展至今，其所蕴涵的符号意味和祈福的愿景一直流传下来。这次我们一大早便来到了华市村英歌队的后台，从画脸谱到穿上戏服，一探这群英歌少年们跳舞前的幕后故事。
点 击 播 放 视 频《 脸谱背后的面孔 》
对于普宁人来说，元宵节是这一年中比春节还要热闹的日子，家家门前挂起大红灯笼，祠堂香火日夜不断，集市摊位玲琅满目、人声鼎沸，整座城市都沸腾在节日的热闹氛围里，而其中最有看点的，要数这边独有的风俗活动——“营老爷”、“跳火墩”、“唱英歌”——每一个场面都声势浩大，围观的人们堵得路上水泄不通是常有的事儿。
我们这次来普宁的目的之一，便是想一睹英歌舞的威武英姿。刘泽鑫是华市英歌队里“黑旋风李逵”的扮演者，也是队伍里的头槌担当。在他的带领下，我们一大早就来到了社团化妆的地方——村里的一座老私塾，平时他们都会在旁边的大同祖祠化妆，因为元宵节营老爷的原因就临时改到了在私塾里。
泽鑫跟我聊到普宁市现在差不多有60多支英歌队，现在表演英歌舞一般是在春节、国庆和中秋这些重大节日里，他们也会参加一些开业剪彩这些活动，就像舞狮子一样，开业的老板都想搏一个大吉的好彩头。但因为平日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和学业，所以阵仗相对会小一些。而像国庆跟中秋这两个重要的节日，很多队员都是发自内心想给村里带来热闹的气氛而演出的。
“跳英歌舞对于村子来说是一件非常热闹的事情，也是受到村子尊重和支持的事情。村里的人都会支持自己的孩子跳英歌舞，可能对于他们来说，能当上英歌队里的一个重要角色，比考试得了高分还要开心。”
华市英歌队的舞者大多为村里朝气蓬勃的青年，目前队员在60人左右（还在招生)，当中年龄最大的26岁，最小的只有7岁。他们虽然都还在上学，但因为对英歌舞的喜爱，都会自愿地报名，利用周末的时间聚在一起训练。对他们来说，英歌舞不只是因为个人喜爱而去参与的，而是整个村子都对这个传承下来的文化抱有着一种发扬光大的希望。
泽鑫学习英歌舞已经有9年时间了，从16年开始扮演黑旋风李逵这一角色到现在。从小他就跟着父母去看村子里的英歌队表演，对水浒英雄里的“忠”与“义”耳濡目染。于是抱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少冲劲儿，成为了英歌队里的一员，这其中的艰辛自然是少不了的。“累肯定是会累的，但每次表演完看到观众的鼓励就会觉得特别自豪。”。在跟泽鑫的聊天中，能看出他对于村子的热爱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一曲英歌舞，让整个村里人都维系在一种非常团结的人情之中，也因为一曲英歌舞，也让整个村子的生活都热闹起来了。
画脸谱是一个十分耐心的过程，脸上绘有的脸谱，也是演出活动准备时最为复杂的一环。虽然表演一场英歌舞下来只有短短几分钟，但在演出之前，他们可能要准备5-6个小时之久。
英歌演员所绘脸谱大量受到戏曲影响，吸收了戏曲脸谱的精华，再根据水浒英雄的特征和个性来具体描绘，经过长期的流变、发展和改造，又形成了独有的艺术风格。
英歌的脸谱样式主要是祖辈流传下来，后人习得，也有些英歌队是由曾在戏班演戏的艺人绘制，或是由画门神、祠堂等的民间艺人所作，他们都会对脸谱的绘制加以发挥和改造，因而各个英歌队的脸谱会有所不同。演员的脸谱可以视为一个符号集合，眉、眼、口、鼻的图形可以视为一个个符号。
从英歌的脸谱的色彩来说，除了前几位主要角色有相对固定的脸谱，其余角色脸谱多以黑、白、红为主色，配以青、蓝、黄等色，色彩鲜艳，对比强烈，用以突出人物个性——红色表示人物赤胆忠心、正义凛然；黑色表示人物鲁莽耿直；白色表示人物心思缜密、诡计多端；青色表示人物侠骨义肠、顽强暴躁；蓝色表示人物刚强勇猛；黄色表示勇猛残暴等。
“花和尚”鲁智深的眼窝细窄，额头点了九颗香疤
“小角色”们的脸谱都是统一的，以红白黑为主色，加以青绿点缀，鲜艳的色彩表现出少年的英气。
英歌舞演员在着装上除了几位具有明确人物身份的舞者会根据自身所扮演的英雄角色的不同而着不同色调的服饰，其余无明确身份的舞者均穿武生服。英歌服饰颜色一般为黑底、红底、青底或黄底，以白色、黄色或红色线条镶饰，其中以黑底白边为主流，这些不同的色彩符号也是具有指向性和象征性的。
服饰颜色的选择不仅起单纯的美饰作用，辅助塑造水浒英雄气质，也体现了人们的传统文化审美思想和对自然的崇拜。
“鲁智深”正在帮“母夜叉”整理衣服
私塾里咿咿呀呀，从清晨一直忙活到中午，化好妆的就在旁边等着其他人，有的用手机玩着游戏，有的在里屋喝茶聊天，有的则出门骑上电瓶车四处散心，这种怪力乱神的奇怪场景，会让人感觉印象中的水浒英雄豪杰除了行侠仗义之外，也不过是江湖里平凡的芸芸众生。
正在消遣时间的好汉们
相比于传统戏剧要搭台唱戏不同，英歌舞更像是戏曲与秧歌的结合产物——有人考证说英歌舞其实是原始社会乡傩的遗留，乡傩要带着面具表演，以原始粗犷的风格见长，陆游就有诗言：“乡傩虽陋也争看”。清《潮汕风俗考》考英歌应为“秧歌” 之误，“英”“秧”在潮汕话中音近，“农者春时数十辈，插秧田中，命一人捶鼓，每鼓一巡，群歌竞作，连日不绝，名为秧歌。”不过英歌的演化和北方的秧歌还真是大不相同。
化好妆的舞者在祠堂前合影
“你看我们在化妆和等着演出前的时候都是嘻嘻笑笑的，但等到了演出，锣鼓一响，我们的态度和表情立马变得很严肃，这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变化，我感觉当时我就是李逵的化身，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扮演者的角色。”
待化妆完毕，前方探路耍蛇者为鼓上骚时迁，一柄“替天行道”大旗身后是头槌“黑旋风”李逵，二槌“大刀”关胜，然后是“花和尚”鲁智深、“打虎”武松、“母夜叉”孙二娘、“一丈青”扈三娘等紧随其后，后方压阵打鼓者为“及时雨”宋江。一行人浩浩荡荡走上街头，摆出一副威武豪迈的阵势，随着锣鼓一响，舞者们喊着哼哈有力的口号，在鞭炮的烟雾中颠步撩槌，边走边跳，舞姿雄浑奔放，气势磅礴威武，场面酣畅淋漓，看客大呼过瘾。
在普宁英歌中，舞者们通过这一大型仪式“意”在用舞蹈形式与神灵对话，又延伸出祈福辟邪、团结宗族的意义，以及对英雄的崇拜之情。英歌演员的身、心、灵全程投入，通过符号的传递创造出神灵、英雄的形象，营造意境，使欣赏者也能够投入其中，相信超越现实的人物、信仰“在场”，使表演者及欣赏者相信心中所想、所愿能够变现。
后记：
在外人眼中，乡土传统说起来总是美好的诗歌，但真的生活其中，又有几人俯首甘为传承的车轮。尤其在当今社会中，这些传统的风俗文化多少带有一些遗留陋习的鄙夷，对古老旧习的呼吁和对传统的家长制回魂的批判，让一些传统文化寸步难行，这其中多少包含着悲惋，隐晦，失落，喜悦与无奈。
世世代代，传统艺术与民俗早已水乳交融，后者的变迁让前者逐渐生存在夹缝中，传统文化在一点点瓦解，进城打工潮也撼动着人们曾习以为常的农村生活方式，幸运的是在普宁，还能看到一群热气方刚的少年，依旧热爱着英歌舞。
泽鑫眼中，英歌舞肯定会一直传承下去的，毕竟他自己和身边的朋友都还热爱着这个潮汕文化的原生符号。对他们来说，英歌舞并不只是展现年少轻狂与蓬勃朝气，这也是一种维系村子情感的信仰。就像他们崇拜三山国王一样，因为这种信仰 ，让村子里的感情凝聚的更深了。
特别感谢
及时雨宋江 江腾跃
黑旋风李逵 刘泽鑫
大刀关胜 赖志强
花和尚鲁智深 赖汉耀
行者武松 赖润坚
母夜叉孙二娘 赖耿宇
一丈青扈三娘 赖晓波
急先锋索超 赖松鑫
青面兽杨志 赖志扬
……
及普宁华市英歌队全体队员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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