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你好啊。
夜晚我跟友人谈论起来一个问题：如果你还愿意给自己五分钟活在这世上，你希望在你面前的那个人对自己说上一句什么样的话？
我思索了一下，答复说，“我希望那个人告诉我：你可以不用快乐的。”
“哪怕带着不快乐，你也可以安然地度过自己的余生。所以请你不要着急，给自己一句可以释放呼吸的暗示语。”
友人再问：那你最不想要听到哪一句话？
我答复：“你是可以获得幸福的。”
她追问：为何？难道是你不喜欢，不渴望获得幸福吗？
“当然不是。”
“我的意思是，幸福不再是我追逐的目的。就好比说，如果我无法获得幸福的话，那我就没有资格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或许不是一个幸福的人，但我同样也不必是一个不幸的人。”
“在幸福跟不幸福，快乐跟不快乐之间，还可以有很多种活法。”
甚至我希望关于“讨论一下你为什么不快乐”这个话题，可以不必成为一个“必须”进行讨论的事项。
到了某个年岁，这个发问就可以结束了。
我们谈论起来当初一起经历的初中岁月。在那时候几乎人人只求自保，顾及自己的学业或者情绪的成长阶段里，她是非常好奇的那一类女同学。
她总是喜欢突然走到一个同学身边，然后问出来那一句，“你觉得你现在幸福嘛？还有就是，你理想中的幸福是什么样子的？”
好在其他同学还算给面子，带着半是玩笑半是哀怨的语气，大概的一些答复无非是：要是快点毕业就好了，要是念书不用这么辛苦就好了；有男生干脆借着这个问题，暗示他喜欢的那位女同学——“要是你可以多看我一眼，那可真是天大的幸福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已经进入青春期哀愁的剧烈阶段：伴随着“如何过好我的人生”一类的多重焦虑，很多失眠的夜晚。但是仍旧庆幸围绕身边的那些同学，大部分都是友善的；尽管会有摩擦，但终归是懂得礼节，遵守纪律的学生模样。
等到进入市里的高中，因为一些连续不断的偶然因素，我落入了大概长达一整个学年被班上几个男同学霸凌的阶段。而我在初中时候结识下来的那位友善而好奇的女同学，则是留在了县城的高中部。
好些年后，我们在深圳有过一次见面。那时候她已经成家，丈夫是广东人，做点小生意；有了一儿一女，生活充满疲惫，但是也有身为母亲的愉悦。
说起来过往旧事，我叹息一句：我那么努力考上一所重点高中，却经历如此黑暗的一个阶段，“早知道还不如跟你一起留在县城的学校里，或许我就可以躲过去这一段胆战心惊的人生选段了。”
她安抚我说：每个人的命运不同，因果造化，都是一种必然；“既然你躲不过那个学年的恐惧回忆，那么现在的你至少可以选择如何看待这件事情”。
当时我刚过二十五岁，还没有经历很多人世间的辛酸浪潮。她比我早熟很多，历经了父母的争吵不休，而后离婚；小学三年级开始在亲戚家寄人篱下，直到高中毕业，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从学校出来之后很快成家，进入一段自己的家园建设系统。
于是那时候我答应她，即便带着许多的怀疑跟疑惑，悲观与失望，我也先试着让自己好好地活到三十岁；“然后再看看那时候的心境，又是如何一番景象”。
于是将近十年时间里，我们很少谈论起来深刻的话题。大多是节假日的问候，她偶尔给我发来跟儿女去大梅沙海边玩耍的照片，而后点到为止。
直到这个冬天，有天夜里她发来消息，说刚看完奈飞新上线的韩剧《黑暗荣耀》，脑袋里冒出来很多画面，接连几天干扰着她日常的生活；“于是我想到了你，或许你需要跟我聊聊看看”。
我告诉她我的真实感受：看完这部剧集故事本身，其实我的心里很平静。往日的回忆不再是洪水淹没，而是轻柔的一颗石头扔到湖心，有些小朵的水花泛起而已。
但我继续说，在那几天后，我在散步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一档播客，两位影视行业的从业者提到这部剧集，带着非常不解，极为质疑的语气点评说，“电视剧中被霸凌的那个女孩，她身体受到那么大的伤害，已经走投无路了——难道，难道身边真的就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到她吗？”
在那个瞬间，我极速感知到内心的海啸即将奔涌：带着怒吼的愤怒到来。于是我立刻关上了那档播客。
我告诉女同学友人说，我知道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重要事件跟任务要去完成，没有人可以真正理解另一个人的处境；“但是，我不喜欢，也不接受他们得出来这样的结论——因为当初的那个年纪里，真的，真的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助到我”。
“像是进入某种黑暗矩阵中：你大声呼喊，却无人回应。”
我转而补充说：但是，但是我不生气了；我不会跟一个陌生人置气，那是很无聊的一件事情；“同时我做出了选择，我不要因为听到他们的质疑，进而加快步伐跑回到我的过去，用力地指责当初那个深处黑暗的女孩是一个矫情的人”。
我很喜欢这样的自己，带着一种觉知自身情绪之后，作出正向反应的一个成熟女性。没有人知道，为了成为这样的一个我，也曾经凭空创造出来过多少贬低以及大声呵斥的刀光剑影，直直插入自己的心脏跟灵魂。
“这件事情，成熟起来这件事，它不会让我觉得快乐，也不会加深我的幸福；但是我有必要声明——我喜欢这样拼尽全力，维护自身能量的这个主体性人格。”
回到前面陈述的，“在幸福跟不幸福，快乐跟不快乐之间，还可以有很多种活法”——我觉得这件事情，或者说这条逻辑的打通，像是一场彻底的解放革命，帮助我从过往“受害者的心境模式”中扭转过来。
换句话说：我知道自己经历过不幸，我是那些不幸事件的受害者；但是与此同时，我不喜欢成为受害者的感受，它反反复复让我笼罩在一种舒适的幻境中，但是却无法让我获得真正的安宁。
“所以我干脆迎向这些所谓的悲惨遭遇，然后将它们安置在记忆中的某个抽屉。”
不要试图忘记或者丢掉过去，因为你永远无法逃离。那么我便提醒自己，在觉得安全的时候，偶尔回到这些抽屉里去看一看——不是为了加重或者渲染不幸，而仅仅是跟黑暗矩阵里的那个女孩说说话。
“亲爱的，此刻你举目四望，无人救你；要你实在撑不下去了，你最想听到的一句话是什么？”
噢，她说，她想要有个人告诉她，“忍耐一下，很快你就可以长大了”。
无论是影视故事还是小说作品中，遭遇不幸的男女主角在长大成人，拥有资源跟能力之后，会以各式各样的方式进行复仇。但无论多么惊心动魄，大快人心，到了这段复仇之旅的最后一个环节，依旧是当事人他（她）自己的救赎议题。
你是干掉了所有的仇人，那么然后呢？你还愿意以怎样的一种心境，继续度过自己的余生？——或者堕落，或者遗忘；或者借用爱情跟组建家庭的方式，尽力过上一种跟大多数人一样安稳的生活。
还有，每当午夜梦回的时候，会有旧日的恐怖面孔照旧来袭吗？
我好像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现实中的我不会真的去进行复仇，所以我自然无法知道“完成复仇之后那个自己”的命运。
若是有什么值得慰藉的话，也不过是常常在心底祈祷一句：无论那些旧日的坏孩子如今过着怎样的生活，我都希望自己——亲爱的你，如此珍贵的你——不必再活在一种巨大的不幸之信仰当中。
即便旧日经历已然结束，但心魔会跟随你一生。若是你愿意，可以试着将这心魔驯化成一只乖巧的野兽，甚至进阶成为助你转换人生正向能量的神兽。
在往后的人生里，这只可爱的神兽总是会在你需要的时候，立刻飞奔出来拥抱你：亲爱的，不要加重呼吸；慢一点，平静下来。
“我允许你是不快乐的，哪怕往后一生都不快乐也可以。因为快乐不是你的义务，它是瞬间而来，即刻消逝的兴奋体验；而人生体验这件事情，是可以有很多样子的。”
“但是，我会在你身边，永远与你同在。”
我敲门发问说：明天会更好吗？
那只神兽伸伸懒腰，打着哈欠，然后答复我说：哎呀，指不定明天会更糟呢！但是我希望明天的你——你可以变得更好。
“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喜欢这个回答。
我们下次见。
来自亲爱的达达令
配图来自艺术家Quint Buchholz作品
女巫的瓶瓶罐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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