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历史上，有两位因为犯罪被处死的女诗人。一位当然是大名鼎鼎的秋瑾，一九零七年因为预谋在大通学堂组织反清起义被捕，随后被判处死刑。留下了“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名言。还有一位就是今天我们要讲的鱼玄机。大唐咸通年间，鱼玄机因为谋杀自己的侍女绿翘被当时的京兆尹判处绞刑，临死之前也留下了“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的名句。
那可能有人会说你这样比太不伦不类了。那秋瑾是伟大的爱国者，是因为功罪被杀，鱼玄机怎么比得了？没错，鱼玄机和秋瑾年代不同，处境不同，精神境界更不同。但是你如果听完鱼玄机的故事。就会发现也有一些共同的线索，暗暗的牵扯着这两位相隔千年的女诗人。
鱼玄机这个名字，其实是她当了女道士之后起的，比较有道家色彩。她的本名叫鱼幼微，字蕙兰，那她的身世我们了解的极为有限，因为她会写诗，跟大诗人温庭筠有交情。有人就脑补出她的父亲是落魄书生的故事，还说温庭筠本来是她父亲的朋友，后来又跟她成了忘年交。这些说法其实并没有什么证据。有一本笔记小说叫《三水小牍》，对她的记载是目前看来最为详尽。
这本小说里就讲鱼玄机是长安娼家女，也就是说她是妓院里头长大的一个孩子。其实这倒是有可能近乎事实的。因为唐朝的妓院本来就是科举考试的举子们经常光顾的地方。好多妓女都并不以姿色见长，而是书通文墨，伶牙俐齿，跟举子们磨牙斗嘴，也相互唱和，留下了不少佳话。那鱼玄机很可能就出生于这样的地方，因为有一些天生的灵气，再受举子们一鳞半爪的指点，居然也就学会了写诗，这是她的运气，但是也是她一生悲剧的起点。
为什么这么说？正因为年轻貌美，又有才女之名，她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就被一个叫做李亿的状元郎给看中。那大家都知道唐朝考进士最难，一年只有二三十人上榜，所以当时的人都羡慕的不得了，管这个进士叫白衣卿相。意思是说，虽然此刻你还是身穿白衣的一介书生，但是总有一天会披红挂紫当公卿宰相。那你看当年大诗人孟郊四十几岁中了进士，不是还高兴的无以复加，留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名句。那考中进士尚且如此得意，更何况是状元。
想来能够被李亿卿眼相向，小小的鱼幼微也是满心欢喜。当然咱们都知道唐朝是一个特别讲究门第的时代，出身娼门的鱼幼微不可能做李亿的妻子，她只是李亿买过来的小妾。不过即便是这样的身份，已经足够让鱼幼微高兴。她跟着李亿继续学诗，也跟着李亿游历，是过了一小段幸福的时光。可是这幸福其实是偷来的。偷谁的？偷李亿妻子的。李亿当时已经有家有室，她的妻子姓崔。那这个姓氏今天看来平常，但是在唐朝那可是如雷贯耳，崔卢李郑是唐朝最著名的高门大户，这几姓人家的女子眼里都是揉不得沙子的。所以崔夫人当然容不下小小的鱼幼微，而李亿他既不敢也不肯为了一个小妾来得罪嫡妻。那怎么办？
李亿就把鱼幼微送到了长安城里的咸宜观让她出家当女道士去了。其实对这个安排，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李亿其实心里是舍不得鱼幼微的，所以既不赶她走，也不安排她另嫁别人，而是把鱼幼薇放在了道观之中。我之前也说过，唐朝的道观管理并不严格，女道士和外人的交往颇为自由，所以其实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金屋藏娇。
就这样，十六七岁的鱼幼微就算是出家了，还起了一个法号，就叫做玄机。所以以后我们就叫它鱼玄机。那刚刚进入道观的时候，李亿还会时不时的来看她。鱼玄机也满怀希望的等着李亿。判她有一天能够做通夫人的工作把她接回去。所以鱼玄机给李亿一首一首的写诗。现在留下来的还有六七首，其中有一首就讲：
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
什么意思？那现在是冬天了，我独自一人更觉凄凉，但是没有关系，我还在期待有一天能够跟你团聚，花好月圆。鱼玄机的花好月圆的期盼到底实现没有？并没有。两年之后，李亿不仅没把她接回家，还干脆离开长安到外地做官去了。这么一别，就让鱼玄机的心逐渐凉下来了。那咸宜观本来是当年唐玄宗的女儿咸宜公主修道的地方，有这么一个显赫的背景，当然吸引了好多的社会名流。而鱼玄机的诗名早就在士林广为传颂，现在没有了礼仪的羁绊，鱼玄机就开始尽情的跟这些文人墨客交往起来。
那按照《三水小牍》里的说法说，当时长安的风流才子们都以跟鱼玄机交往为荣，她们就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去跟鱼玄机约会，去的时候还带上美酒，大家一起饮酒赋诗，尽情调笑，鱼玄机也就成了大众情人，交际花。那么对这样的生活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咱们看她两首著名的诗就知道了，第一首叫做《赠邻女》诗是这么写的：
赠邻女 / 寄李亿员外
鱼玄机 〔唐代〕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什么意思？这是写给邻居家的姑娘的，她说我这邻居家的好姑娘，大白天的你却害羞的用罗袖遮住了自己的脸。春光正好，你却一脸愁容，懒得梳妆。我知道你的心事，你觉得千金珍宝容易得，难得的却是对你一心一意的好儿郎。你在枕头上偷偷的流着泪，你在花丛中愁断了柔肠。可是你既然有这样的才貌，只要放开胸怀，就是宋玉这样的妙人都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你又何必去恨你那个对你三心二意，若即若离的王昌。
这首诗怎么样？这首诗写的非常的棒。特别是颔联“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让人一下子就想起了李冶的那句“至亲至疏夫妻。”说的都那么直白，但是又那么沉痛。中国古代讲究男外女内，男子可以走出家庭到外面成就一番事业，而女子终身的事业就只有家庭。所以相比来说，女子对爱情格外看重，谁不期盼着能得一个有情有义的夫婿，跟她从一生至一死。可是中国古代又是男尊女卑的，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却只能从一而终，这样强烈的不对等关系，就纵容着男性朝秦暮楚，喜新厌旧。也让女子深深的慨叹，要找一个有情的丈夫，比找一件无价的珍宝还难。
红楼梦里头，紫鹃劝林黛玉不也这么说吗？“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那这句话其实就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的通俗版。所以我说这两句诗是语浅情深，真的特别好。
那这首诗胆子大不大？这首诗的胆子也真大。什么叫做“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这个宋玉和王昌都是古代有才有貌的美男子。宋玉还有一篇特别有名的文章叫做《登徒子好色赋》。在那篇赋里头，宋玉就说他的东邻有一个美女“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总之是一个美到极致的美女。但是这个女子登上墙头，窥探了宋玉三年，宋玉也不理不睬。这是一个典故。在这儿，鱼玄机是反用典故。她说，如果王昌对你不好，你又何必死守一个王昌，你难道就不能登上墙头去看看更棒的那个宋玉吗？也就是说，她要是找情人，你为什么就不能找？，这个胆子也太大了吧，这是不符合当时的价值观的。
在古代人看来，这就是教唆少女学坏是诲淫诲盗。但是问题是，这首诗真的是在教唆哪一个为情所困的邻家姑娘。我觉得即使有那么一点影子，那也不是重点。这首诗看起来是说给邻家姑娘听的，其实是说给她自己，也说给她的那个丈夫李亿听。说你既然绝情，那就别怪我移情别恋了。可是，她真的能够心无挂碍的放飞自我吗？其实鱼玄机又没有，否则她又怎么会说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的话来。她其实还是一直想要一个有心郎、追求一个有心郎。
从这首诗我们就可以看出来，对于爱情鱼玄机其实是放不下，也不甘心。那再看一首诗。诗题叫做《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崇真观是什么？崇真观是一座道观，在长安城的朱雀街东新昌坊，这个新昌坊就建筑在唐诗中大名鼎鼎的那个乐游园上，那个地方地势高敞，游人如织。唐朝进士及第就在崇真观的南楼张贴姓名。那咱们刚才说了，唐朝进士尊贵，每年张榜的时候都是举国若狂，全城都到崇真观来看进士题名。这比咱们今天在网上围观高考状元还有仪式感。这一年鱼玄机也来了。她看到这些进士提名之后又作何感想？鱼玄机这首诗是这么写的：
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
鱼玄机 〔唐代〕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什么意思？说，峰峦起伏，在春日的晴空之下，格外分明。而进士们正用遒劲的书法，在金榜上题写下了自己的大名。我恨只恨自己的女儿身份掩盖了锦绣文章。此刻我只能抬起头来，白白的羡慕的看着他们金榜题名。
这首诗写的好不好，也非常好。前两句“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这是何等的大气。蟾宫折桂当然是春风得意。可是后两句“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又是何等的不甘心呐。自己也写得一首好诗文，李亿也罢，温庭筠也罢，多少才子，哪一个不佩服她的锦心绣口。可是没有用，科举只给男子提供实现人生价值的机会，而身着罗衣的女子，无论多么有才华也不得施展，只能空怀怅恨。
一句“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又说出了古今多少女子的激愤和不平。你看后来李清照也说“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再后来秋瑾不也说过吗？“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在千百年来，曾经有多少女子发出过类似的感慨？她们对自己有多自信，其实就有多不甘。可是就算不甘又能如何？那我为什么要跟大家分享这两首诗？其实就是想说鱼玄机虽然貌似放浪形骸，但是她不幸福，她不甘心情感被辜负，也不甘心才华被埋没。她就像一只被困住的小野兽找不到突破口。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终于让她突破了正常社会的边界，也最终把她推向了死亡的深渊。这是什么事儿？
鱼玄机在咸宜观做女道士，她有一个侍女名字叫做绿翘，也是一个姿色秀美而又心思通透的小姑娘，其实就是一个更年幼版的鱼玄机。那有一天鱼玄机去拜会邻家女伴，走的时候，特意嘱咐绿翘说如果有客人来，就告诉她我在谁家，让她来找我就是。结果一天过去了，并没有人来找她。那到了傍晚，鱼玄机回到家中，绿翘就迎上来说，刚才某某某人来过了，知道您不在，没下马就走了。这本来是挺平常的一件事，可是这位客人，不是寻常访客，而是鱼玄机一直翘首等候的一个情郎。
鱼玄机其实被辜负的次数很多了，在爱情上并不自信，她不愿意相信，这个男子对她的情分其实非常淡薄，只是来随便拜访一下，根本不愿意去深究她的去向。相反她把怀疑的目光投在了绿翘身上，会不会是这个小丫头趁她不在，勾引了她的情郎？情郎一定是在绿翘身上尝到了甜头，否则怎么可能不去找她？心中无名火起。
唐朝的主奴关系是很森严的。鱼玄机既然有了这样的怀疑，就把绿翘拉进房里头，关上门掌上灯，拿起鞭子连夜审讯。绿翘也坚持说，客人真的是只在门口问了一声，一听说鱼玄机不在，就骑马走了。而她自己既然都入了道观了，早就把男女之情抛在脑后了，当然就不可能去勾引男人，所以她坚决不承认。那绿翘这番话是真是假，我们暂且不说，但是她却实实在在的激怒了鱼玄机。
她说自己把男女之情抛在脑后了，这不是讽刺鱼玄机一门心思还在勾引男人吗？鱼玄机勃然大怒，就把绿翘的衣服扒光，狠狠的打了她几百鞭。那大家想一个小姑娘怎能经得起这样的酷刑？奄奄一息之际，绿翘就拿起一杯水，以水代酒洒在地上说，你本来应该在道观里寻求三清长生之道，但你却不能忘记男欢女爱，还要诬陷我跟你一样不正经。如今我是要被你打死了，可是就算我到了天庭，我也要告你，我饶不了你，说完就气绝身亡。
那眼看着绿翘死在自己面前，鱼玄机这才清醒过来，也实实在在的害怕起来。怎么办？她就趁着夜色在自家后院中刨了一个浅坑，匆匆忙忙就把绿翘埋了进去。此后，但凡有人问到绿翘，她就跟人家讲，这个姑娘不安分已经逃走了。就这样过了若干天，那也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鱼玄机就稍稍放下心来，又在家里接待客人。
有一天，有一个客人喝了酒就到后院去方便，这时候他就发现有几十只青蝇都落到一小片儿新土上，把这个青蝇赶走，它们很快又会聚过来。再仔细看那片新土上仿佛还有血迹，而且还隐隐约约的散发着腥气。这个客人心里就很不踏实，回去的路上就告诉了自己的仆人。而他的仆人又当闲话儿讲给了自己的哥哥。这仆人的哥哥恰好在这片街区巡逻，他曾经撩拨过鱼玄机，但鱼玄机根本看不上他，一点好脸色都没给过他，所以早就对鱼玄机怀恨在心。此刻得知这么一条线索，那他马上就带领几个巡逻冲进鱼玄机家里，随着几只铁锨插入后院的新土之中，绿翘的尸体就大白于天下。鱼玄机也因为杀人锒铛入狱。
那大家都知道鱼玄机也算当时的京城名流，此案一出，也是天下哗然。好多跟她交往过的文人都替她惋惜，为她求情。那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判案？大家一定要知道唐朝是一个等级社会，它不讲一命抵一命。按照唐律，如果奴婢有罪，主人不经官府就擅自杀人，是要杖责一百。但是如果奴婢无罪，主人无故就杀人，那就要判处有期徒刑一年。也就是说，以当时的刑法而言，就算是从重来量刑，鱼玄机杀死自家婢女，也只需要徒刑一年而已，何况还有那么多文人替她求情。那这个判案的京兆尹会不会就遵从舆论从轻发落？
事实恰恰相反，当时的京兆尹是一位道德君子，他从内心深处就看不起鱼玄机这样的轻薄女性。在看见有那么多文人替她求情，这个京兆尹尤其觉得不安。一群饱读诗书的文人，不去探寻孔孟之道，反倒围在一个轻薄道姑身边，为她神魂颠倒。这不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吗？此风坚决不可长。就这样，京兆尹反其道而行之，从重发落，最终判处鱼玄机死刑，当年秋天执行。这一年鱼玄机的年纪有三种说法，分别是二十四岁、二十五岁和二十七岁。总之还是一个非常非常年轻的女士。
那在污浊的监狱里，在等死的过程中，鱼玄机写下了两句“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就是说，明月从门缝中照了进来，清风也吹开了我的衣襟。这是一种多么清明，多么纯净又多么淡泊的心境。大概在这一刻，鱼玄机这么多年的不甘心放下了。这么多年的不安心也放下了。这一刻，她不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不是放浪形骸的女道士，不是被抛弃的小妾。也不是长安的小雏妓，她只是一个诗人。
唐朝的天空还容不下鱼玄机的爱情和雄心，但是它可以容得下鱼玄机的诗篇。在唐朝，李冶号称女中诗豪而鱼玄机号称女中诗圣。
其实毫无疑问，她们的成就当然没有办法和真正的诗豪刘禹锡相比，更没有办法跟诗圣杜甫相比。但是她们曾经让唐诗，在社会最阴暗的角落里开出花来，野百合也有春天，野百合也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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