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目标是丰县大沙河湿地，一片有水有草有植物、动物的温和之地。
四个人谈天说地，文学人生，让一场普通行走变成了流动的读书沙龙。毕竟绳子、望月和大刘都是读书万卷行路万里之人，他们大嘴一张，满车的话语如同决堤的黄河水滚滚而来，顿时嫩绿的叶子变得深绿，由绿油油的麦田开始变黄，苍蝇蚊子绕道而行，人世间崎岖不平的道路全部顺畅。绳子同学举着一杯茶，如同那是一杯酒。他吹嘘道，读书破万卷，卷卷有爷名。
大巴车上的同伴们被一个光头老司机带迷路了，我们的沙龙得以在丰县黄河故道大沙河国家湿地公园的小书房继续，翻开一本装帧素雅的《植物变形记》，我们诧异地知道大作家大诗人歌德还是一个颇有建树的植物学家。
湿地
从古罗马的奥维德，到近代的卡夫卡，敢写变形记的人都是大师，而大师歌德竟也兴致勃勃地隐藏了一本《植物的变形记》，隐藏了他的植物学家身份。当然，这并不是隐藏，而是我们受困于自己有限的知识。
这一天，当一幅优美的画卷在我们面前缓缓打开，我们知道这是丰县人民每天书写的大沙河变形记。这片湿地的形成，深受黄河故道的刻影响。
黄河的上游和周围地区的高度平等，随时灌溉两岸的庄稼和大地，下游泥沙堆成了高高在上的悬河，有的地方河床高出周边十几米，遇到洪涝灾害，只能决口改道。那时候黄河就是一棵枝繁叶茂不断分杈的参天大树，又是博尔赫斯笔下小径分岔的花园，不断分岔的既有时间，还有空间。
但黄河的灵性让它即使冲出河道的束缚，也只限于流到徐州地区，撞击一下徐州地区，冲刷一下徐州地区，然后匆匆离去，毕竟江苏地界已经属于长江流域了。作为中国河流界的老大和老二，要互相给面子，大伙各据一方，各有各的水质和流动方式，各有各的文明，互相不打扰才是相处的最高境界。
黄河来了，又去了，像一个开疆辟土的君主，又像匆匆而过的客人，总之，黄河留下的河道太长，我们坐观光车前行，参观湿地馆，徒步前往故黄河江苏源头，约略了解了黄河改道的前世今生。
大徐州因黄河这一举动而十分纠结，它的理想是像长江流域的兄弟们大踏步向前，但有时又畏畏缩缩回转黄河流域，保持传统，稳定地发展，不越雷池一步。
总之，在徐州的犹豫不决中，大沙河湿地形成，而且得到了有效保护。这片湿地最有名的传奇故事，来自于遥远的西伯利亚青头潜鸭，这种对自然环境要求苛刻的鸟儿，苛刻到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只剩下五百只，颇有一种不自由毋宁死的高洁品质，当被列入保护名单后，方才慢慢增加到一千五百只。如今青头潜鸭不再是纯粹的过客，有的在大沙河湿地定居下来，这说明，湿地的条件已经达到了挑剔的青头潜鸭的标准，要不然要死要活的，广大丰县人民的心脏可承受不了。他们知道，动植物的出名和保护等级是以死亡和破坏为代价的，这样的代价十分沉重，就像那些被名誉和金钱压死的世俗之人。
于是我们指着湿地馆中的一只鸭子标本，叫道，青头潜鸭！
解说员卜小燕笑道，青头潜鸭是鸟中的大熊猫，抓它做标本不知道要判刑多少年呢， 这是一只麻皮鸭。
当绳子看到大沙河中游动的野鸭子又兴奋大叫，青头潜鸭！他当然知道那些普通野鸭子的普通生活与一只头大嘴宽肚子圆的青头潜鸭相差无几，但青头潜鸭呆萌的模样让他担心，如果闻名不过见面，见了不如不见，又该怎么办？毕竟鸭子在烧烤界在食品界博到了好名声，在娱乐界却是臭名昭著。假如有新闻报道说绳子先生在大沙河亲切会晤了几只鸭子，这会不会影响他作为一名诗人的声誉？因此绳子叫了几声，见无人回应，鸭子也没理他，便不作声了，背着双手，在黄河故道摆出了闲庭信步的姿态。
传说，一只磨盘大的甲鱼，在黄河故道厚实的淤泥中度过了漫长岁月，被捕后两眼泪流。有人说放生，有人说吃掉，后来吃掉甲鱼的十个人在十年内全部遭到了厄运，不管是大自然的报复，还是流年不利，这个带着迷信色彩的故事在不同地方有不同的版本，但教化的目的大同小异，都是为了让民众懂得敬畏自然，做事情不能肆无忌惮。
后疫情时代的我们却把这个故事分析出科学道理，淤泥中修行的甲鱼身上寄生无数病菌，煮不熟，蒸不烂，当老寄主被吃掉后，它们迅速转换目标，寄生到了十个好吃分子的身上，繁衍生息，成长、壮大，十年之中肯定有所爆发。作恶者必然承受来自大自然的惩罚，于是迷信和科学建立了联系。
黄河，给这片大地上的儿女带来多少滋养，也就带来了多少灾难。而湿地让一切平淡下来，平淡才是老百姓的生活，而不需要创造惊天动地的奇迹。当我们再一次开车经过湿地的时候，那水中的滩地就像一艘艘航海时代的大小帆船，草木是妆饰，柳树是桅杆，它们顺风远航，奔赴大海，并向我们发出邀请，过来吧，远方的世界更精彩！
果园
黄河泛滥成就了湿地公园，那么盐碱地、沙土地又如何变成果园的呢？新沂和丰县虽然同为徐州属地，但是一个东来一个西，我们几个人对丰县的全部了解就是一只苹果，比乔布斯那只被咬苹果LOGO的印象还要深。我们甚至把丰县的地形地貌想象为一个圆球状的东西，抛在半空中即可旋转，只是旋转出来的不是线条，而是甜蜜。
从前我们想，什么样的水土产这样的果子，这样的水土又养出什么样的人？答案是，刘邦。当丰生沛长的刘邦把“丰，沛”两个字组成了词语“丰沛”，当苏北这片小小角落的风俗文化以汉文化的名义向全中国狂风暴雨般普及，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呢。
后来发现给丰沛之地更大影响的是黄河而不是刘邦。出产帝王对当地百姓来说未必是件好事，当一个地方的灵气被帝王吸走几百年，分成了西汉和东汉，那就要用上千年的时间来休养生息。凤阳花鼓唱的是同样效果，“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总之，丰县人民对生产帝王有种懒洋洋的态度，或许他们认为百姓丰衣足食，生活自由自在更重要。
黄河冲积的泥沙把丰县的地形和地貌由南高北低变成了北高南低，高和低倒也罢了，丰县人民顶多从床头睡移到了床尾睡，可变出来的黄沙和盐碱地怎么办？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下乡知青的帮助下，丰县人民种上了果树，一心要把黄河水留下的苦难转化为甜蜜，后来他们不但甜蜜了自己，还把大沙河苹果的甜蜜流动到了全国各地，我想，他们的口号一定是，既然发达了，那就兼济天下。然后，我们看到，隔河相望的安徽砀山县种出了闻名全国的砀山梨。
当我们站在大沙河湿地的二坝防护堤边之时，发现月牙状的二坝防护堤能保存到今天，都是堤上的泥土和野生的构树缠绵在一起的结果。树护住了土，土让树长高，或许大自然就是这么一个相爱相生的关系。大沙河的沙子，大沙河的盐碱地，大沙河的苹果树，大沙河的一片又一片湿地……黄河留下的财富就这样孕育民风，濡养民众，为喧嚣的世界留下一片世外桃源之地。
我们到达大沙河果园是一个五月天，刚刚长出来的苹果比山楂大不了多少，因此，只能看不能吃。我们的领队沈先生努力把记忆与具体的果树对应，他问道，这个品种是哪年种下去，长什么模样，甜不甜？然后他从三年或五年的生长挂果期，推算市场上是不是有的卖，推算是不是吃过这个品种。一番计算后，他的脸上多了一份沉淀于时间深处的笑容。
几个人的目光盯着苹果树下奇奇怪怪的机械，推算这片果园的现代化程度；另外几个人则被苹果树下众多的野草莓所吸引，说，鲜红的果实，就像是刚刚捧出来的爱情之心。
那就尝尝呗，结果品尝出两种不同的味道，绳子说，不甜。睢宁的老王说，好吃。我想，他们的说法一个是根植于现实，一个则是沉醉于童年的回忆。
读完了大沙河湿地和果园这本书，让我们重新感受大诗人歌德，感受他的《植物变形记》。歌德说，大自然这本书，我越读越津津有味。一直以来，我花费了大量精力，逐字逐词地去揭秘，这些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突然间，自然之书开始变得易懂起来，这其中的喜悦之情我着实无法用言语向你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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