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猫教会我们怎么面对死亡
12月9日晚上十点多，岁岁一个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的手里仍然攥着一枚云南白药里的保险子，手指缝里残留着一些红色的痕迹，在路灯的映照下，呈现出液态的光泽；她知道，那些痕迹并不是保险子掉了色，而是刚刚埋葬小猫时沾到的血迹。
一个多小时前，一位网名叫“肚饿真君”的学生发现了一只遭遇车祸的流浪猫，小猫僵硬地侧躺在马路中央，身下是从口鼻处迸溅的放射状鲜血。猫没有名字，大约七八个月大，毛色是古人口中的“金被银床”，脊背和尾巴是橘色，四肢覆盖着柔软的白毛。
这位学生把猫的照片发到桂湖猫盟的群聊里：“国交路上有一个猫咪被撞了。”
群里很快炸开了锅。
图1 国交马路中央被车撞死的小猫
岁岁不愿意相信猫的生命已经无可挽回，她记得有人说曾在小红书上看见猫出车祸或者坠楼之后，喂了云南白药里的保险子活下来的例子，于是在群里请求别人把自己带去国交，“真君”骑着电动车把她送到国交五栋附近。
当岁岁亲眼看到猫之后，那丝侥幸彻底破灭了。猫卧在纸箱里，“血一直在流，头都已经被压扁变形了。没有活的可能性了”。
有同学拿了布，拿了猫粮。岁岁把猫抱出来，用布裹好再放回纸箱。同学们在国交三栋和五栋之间找了一块空地，挖了一个深坑。猫躺在里面，有人给它撒了一把猫粮。
国交三栋的宿管阿姨借来了铲子，嘱托现场的同学“把猫埋得深一点”，因为“流浪狗闻到血腥味，会把它刨出来”。
岁岁说，她当时很冷静。埋完了猫，她说“ 大家该干嘛干嘛吧，该回宿舍的回宿舍”。自己却在回去的路上感觉到眼泪一直往下落，她想起抱猫的时候，“它还是软的，是热的，就像下一秒还能起来撒欢一样”。
从上个寒假数起，它大约是学校里第5只因车祸去世的流浪猫。
流浪猫的伤病和死亡并不鲜见。
“一千三”是一位只有一只眼睛的cool猫。它毛发全橘，亲人，吃东西的时候，允许人们摸摸它的后背。10月8日，它被发现受伤，右眼凸起垂落，伤情触目惊心。
学生们把它送去知因宠物医院，眼球摘除手术加上护理费用花去了一千三百元，将它送去医院的女同学按照手术金额给它取了名字。猫盟又搭上两百块，让一千三在那所医院解决了自己的猫生大事——绝育。
它在伤愈后回到原来的地盘，继续在国交三栋附近流浪。一位熟悉它的同学说，一千三回来之后变得胆小，不再亲人，也不怎么黏着自己的猫妈妈了。
医生判断一千三是因为打架受伤。在华师，国际文化交流学院附近地方狭窄，却猫口众多。流浪猫多以翻垃圾为食，繁衍、争斗、受伤、死亡，再进入下一轮繁衍，无序的数量增生形成了激烈的种内竞争。
据猫盟管理员木木判断，以yy楼和国交三栋为圆心，可以辨认的流浪猫数量在40-45只，多数没有绝育。一千三失去一只眼睛后再回归流浪生活，生存能力减弱，面临的是更加严苛的生存环境，因此更加警惕，更加胆小。
一千三成为了一个流浪猫命名流派的开山鼻祖。随后沿袭这种取名手法的猫还有三千——见名知义，三千的身价更上一层楼。
12月2日，木木在国交远远看见三千的时候，只是奇怪这只瘦橘猫为什么高高抬着胯部。一只叫“菀菀”的玳瑁猫踱过去，一直反复蹭它。木木走近了，才明白它们在做什么。
三千的一条后腿的下半边吊在膝盖上，骨头以一个畸形的角度向前折，血渗出来。菀菀焦急地用脑袋轻轻顶着自己的朋友，是一个安慰的姿态。
木木轻轻地走上前看它，三千因为疼痛在浑身颤抖。它发着抖，用脑袋蹭她的的掌心。
三千当天被送去了医院，次日进行了手术。它的腿上多了五枚钢钉，接受输液，躺着进食，活的很努力。
一个星期后，医生发现它尿血，无法正常排泄和站立，判断可能是脊椎神经受损。
12月11日上午11时许，猫网宠物诊所的医生发来消息：“断腿、膀胱受损、尿闭的橘猫今天没有活过来，走了。”
菀菀没有等回来它的橘猫朋友。
图2 菀菀（左）在安慰自己的朋友三千（右）
国交的猫大多数并不亲人，但三千是一个例外。在它还没有名字的时候，认识它的学生们喊它“亲人瘦全橘”。
对流浪猫而言，亲人意味着被照料的可能性，意味着可获得的干净饮水、健康的食物，受伤时可以被捕捉并即时送往医院进行干预，以及最重要的——绝育。
根据北京大学猫协的科普，绝育能使流浪猫平均寿命大幅上升。流浪猫生存环境恶劣，母猫难产、幼猫早夭发生概率很高，绝育可以减轻母猫的负担，同时避免过度交配和过度生育带来的生殖系统病变。而公猫在发情期攻击力增强，容易打架受伤，绝育能减少公猫挂彩的概率。
大规模绝育对于维护流浪猫生态环境的稳定也具有重要意义。流浪猫过度繁殖会导致猫口爆炸，而校园环境承载力是有限的。过量的猫口会导致猫均生活水平大幅降低，生存环境恶劣，甚至引起大量死亡。
目前国际通行的，以较为和平的方式控制流浪猫种群数量的办法是TNR——Trap（抓捕）、 Neuter（绝育）、 Release（放归），这也是大多数校园猫协采用的重要群护手段。
然而很多人忽略的是，实践TNR除了需要资金、人力和长期实践，还有一个重要的前提——猫的配合。
在B站最出名的流浪猫救助组织或许是“猫德学院”。流浪猫救助up主兔兔爹为了给狮子猫绝育，在山东的一个小区发起了五次“围剿狮子猫家族战役”。即便有投喂了狮子猫两年的大姐帮忙，这只流浪猫仍然对捕猫工具怀有十足的警惕。
他们从10月份抓到12月，“出兵七人，动员了全院力量”，最终还是没有捕捉到这位以一猫之力繁衍了上百只“流二代”的长毛狮子猫。
因此，培养信任关系是施行TNR的重要一环。北大猫协发布的《高校小动物保护组织建设指南》中提到，喂猫是猫协的基础任务，是开展其它项目的前提。每天定时定点定量的喂猫，是为了实现流浪猫的社会化，让它知道和人打交道不会受到伤害，更容易被捕捉，最后达到适合家养的程度。
因此三千的离去才这样让人遗憾。国交地区是华师著名的“猫德洼地”，而三千作为一只少见的亲人小猫，本有可能在伤愈后被领养，在宠物医院“装模作样五分钟，荣华富贵十五年”。
但有时，流浪猫的亲人为它们带来的不一定是好结局。
华师有很多同学思念多多和点点。它们是生活在国交的一双白猫，皮毛纯白、顺滑，干干净净，像一捧经年不化的积雪。它们的爪垫、鼻尖、耳朵尖是粉红色的，身形相似的好像复制粘贴，只有瞳孔的颜色不一样。
图3 黄眼睛多多（左）蓝眼睛点点（右）
猫盟群里的一位学姐给它们取名字：黄眼睛叫多多，因为它猫德多多；蓝眼睛叫点点，因为它猫德点点。
熟悉的话，会发现这一对兄弟性格中的南辕北辙：点点是皱眉小猫，总端着一张严肃的脸，矜持地离人类半米多远；多多是贪玩小猫，有点笨，从来不挠人、不打架，会主动去顶抚摸它的手掌心，“小下巴可以抬地特别特别高，你都看不到它的头，像个小海豹一样”。
木木对一个视频印象深刻，多多一边被人摸着后背，一边大口嚼着地上的猫粮，点点坐在弟弟旁边，一脸忧虑，眉毛都要皱在一起，“它好像很奇怪多多为什么愿意被两脚兽摸摸。”
Heda是居住在国交的学生，她“从多多点点还在妈妈肚子里就开始关注它们了”。她在一个救助群里听一位小姐姐说，像点点这样的蓝眼睛，其实是有听觉障碍的，所以它对人的警惕并不全是性格使然，很有可能是因为它的听不清，所以更加警觉。
她想到之前自己和这对兄弟的互动。刚刚开始，她每一次抚摸多多，点点总是在一旁看着，不会靠近，但是也不会害怕的跳走。后来Heda也试着慢慢地去摸点点，只要不刻意去惊动它，点点会允许人的亲近。她觉得：“点点也很好奇人类的爱抚吧，它只是比别的猫猫更敏感。点点的猫德一直有在进步。”
图4 点点皱着眉毛坐在旁边，看弟弟被人类抚摸
多多点点社会化程度的提升，让它们有了被领养的条件。
11月上旬，Heda把多多点点的照片挂在武汉市小动物保护协会的领养小程序上，一位已经养了一只缅因猫的意向领养人联系到了她。但Heda最终没敢把多多点点送出去：“他的微信是风险账号，朋友圈不对我开放，要过很久才会回复消息。领养这件事责任重大，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还是不要把猫往外送了。”
七里海是多多点点的另一位送养人。她筛选过“数不清”的意向领养人，“不是没有人愿意要多多点点，是同学们觉得它们俩要在一起捆绑领养比较好。”
12月5日，猫盟群主罐装联系到她，说自己在领养群中为多多点点物色了一位领养人，愿意两只一起领养。七里海、Heda和另外一位女生来到国交，“提溜后脖颈把猫塞进麻袋”，就这样徒手抓住了多多点点。
七里海后来回忆说，当时自己“就只顾着抓，根本没多问（领养人的情况），我以为挺靠谱的”。谁知道领养人当天下午就要回家，没有准备航空箱和猫包，根本没有条件把猫送回家，“领养人直接就在电话里放弃了带多多点点走”。
她们在国交守着多多和点点，一筹莫展。
那天刮风下雨，天气严寒，带着麻袋里的猫走几步都很困难。七里海感觉到多多一动不动，像是吓坏了，怕它有什么意外。她赶紧把麻袋打开，把它倒到纸箱子里，使劲摇晃它。还没等另外一个同学把纸箱合上，多多腿一蹬，跑了。
后来的经历一波三折——领养人放了鸽子，多多跑了，她们只能先找个地方寄养点点，培养它和人相处的习惯。
七里海想起化学学院的一位学长曾经在一间空屋里面寄养过一只叫“砂糖”的卷毛德文猫，于是联系到了学长，把猫送过去。在那间休息室里，点点撞破了猫笼子的门，带着恐慌在房间里乱窜，最终缩在房间的一个角落，叫声非常委屈。
Heda记得点点当时的眼神，“它非常谨慎地盯着我，是那种非常害怕，非常生气，但是又非常绝望的眼神，就好像在说，我们之前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今天你要把我捉起来呢？”
四位同学中只有七里海有抓猫经验，于是她硬着头皮，戴上手套，慢慢靠近点点。
最初，点点非常抗拒，一直大叫。七里海反复说着“点点，乖宝贝，听话猫猫，乖猫猫，好宝宝”，一边试图轻轻抚摸它的脑袋，点点没有闪躲。七里海摸了它许久，接近10分钟。
趁点点放松警惕，她眼疾手快地拎着猫的后脖颈，把点点扔进麻袋里。女同学和学长用绳子紧紧系上麻袋口。猫捉到了。
后来，她们把点点送到学校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把点点送到宠小丫宠物医院寄养。计划等捉到多多之后，让两兄弟在宠物医院汇合，一起找领养。
国交的同学一直在找失踪的多多。
第三天，它出现了。
七里海回忆说，多多当时“还是很亲人，会主动蹭我，真的很笨，不会记仇”。国交一位姓梁的博士拿来了家里的航空箱，七里海把吃的塞到航空箱里，多多主动进去了。七里海在它的屁股和尾巴根轻轻拍一拍，“咔哒”一下，把门关上，捉住了。
多多和点点的高颜值很快为它们吸引来了新的领养人。领养人是位经济独立的女生，有房有车，条件很好。
她很负责任地给多多点点做了体检，检查出来已经有猫瘟的初期症状和严重的耳螨。即便如此，她还是选择还是把它们带回家，亲手照顾。
然而，领养人的父母在发现猫的病情后，非常反对把生病的猫留在家里，让女儿把猫送回医院。
七里海后来和领养人沟通：“如果猫盟这边出钱医治猫瘟，能够治好的话，您可以再把他们一起接回去吗？”领养人犹豫了一下，她的家人没有接受这个提议。
多多和点点被送到猫网宠物诊所接受治疗。七里海还在给它们物色领养人，Heda甚至“已经联系到了一个特别不错的领养人”，只等病一治好，就把猫送过去。
她们只是感概这一路的曲折坎坷，“根本就没有往猫瘟治不好的那个方面想”。七里海说，今年华师有6只猫得过猫瘟，阻断治疗都相当成功。她觉得，以多多点点的个头和身体状况，应该会不出一个星期就好了.
12月14日，多多和点点在猫网宠物诊所先后死于猫瘟，死亡时间仅间距10分钟。在生命的最后四天里，它们病情反复，呕吐、拉稀，气息虚弱地卧在猫笼里的坐垫上，接受药物、打针和输液。在医生发来的视频里，猫的眼睛没有睁开，积雪一样的皮毛消融了，冻成一团纠缠着灰尘败草的僵硬冰石。
图5 多多点点去世之后，七里海从不敢再看一遍它们最后的视频
很长一段时间，Heda和七里海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在接受采访的时候，Heda感染了新冠，正在卧床休息。她回忆起多多和点点感染猫瘟的经过，说：“（我）算是感受到了和多多点点生前一样的痛苦。”她一直不敢去翻之前给它们拍的照，即便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她也很怕去想这件事，“总害怕自己会认为，其实不给他们找领养，让他们在校园自生自灭才对他们最好”。
七里海拒绝不断反刍“如果”：如果捉猫的日子不是下雨天，如果审核第一个领养人的时候更严格，如果不用让猫受两次惊吓导致应激反应，如果在表现出猫瘟初期症状的时候更细心……冬天是流浪猫死亡的高发季，她只是希望能在天冷之前给多多点点找到一个家，而这样的结局，是谁也不会想到的。
多多点点离去后，有同学看见它们的妈妈“大白”曾在他们原来呆的窝附近找多多和点点，接连找了好几天。大白是一只纯白的长毛狮子猫，有着和猫德学院大战的那只狮子猫一样的机敏和警惕。在此之前，它看到多多和人类亲近，就会扑上去教训自己的孩子，伸爪子，打。
七里海感到心酸，“大白还是不亲人得好，都怪我们多此一举”。
华师有很多同学思念多多和点点。
在它们没有被送走之前，有女生出钱买了猫窝和小垫子，摆在它们经常睡觉的地方。多多和点点在那里卧得很舒服。木木记得，当时华师的QQ表白墙上出现一则投稿说一伙女生拿麻袋抓猫，把小白猫绑走了，请大家多加小心。猫盟的成员赶紧跑到评论区里去解释。后来，她去国交喂猫，会有很多人一直问她，为什么看不到那两只小白猫了？她会笑着解释，两只小白猫要被领养啦。
木木发过来一个视频，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点点：这只曾经怕人的小猫喵喵叫着，抱着她的裤腿蹬来蹬去，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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