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在今天，已被誉为经典之作。尤其陈坤与董洁出演的同名电视剧，更把这部著作推向另一个高潮。时代在变，观念在变，不同时期看这部小说，都有不一样的感受。过去的读者或许会被男主角金燕西的魅力所迷住，他那些追求异性的套路放置今天仍不过时，甚至也能让人感叹，百年过去了，那些男男女女莺莺燕燕，竟未曾变过。
这场感情从头到尾都是计算
用今天的话来说，金燕西是妥妥渣男中的战斗机无疑，也绝对是读者们喷的对象。有人说，他招数多变，其实细读之下，不难发现，这位花花公子，唯一的优势是有钱。所有的套路、招数其实都是旁人甚至是仆人的点子，他们为他出谋划策。张恨水为读者开了上帝视角，从不同的细节中，其实不难发现，金燕西实际上并没有真的爱过冷清秋。他对周旋在身边的女性的失去兴致，以及对追求女子的计算，都暴露得清清楚楚。
都说他对冷清秋用心，谁能保证，他与秀珠情到浓时的那些日子里，也不曾这样？书里有一段描写二人吵架时，就曾提过，金燕西过去对秀珠那是“秀珠怎样说，他就怎样好，决计不敢反抗”，而在想着乌氏姐妹的传言时，金燕西心中的算盘也打得响亮：交女朋友定是要交在交际场上活跃的，说白了自己也有面子；但放在家里的，还是要朴实乖巧且顺从的，因为这样就不用管着他——不要交际场活跃的女子做妻子，原因是在于他认为这样的女子他驾驭不来，且还管着他，倘若妻子是百依百顺的类型，那他即使结婚了，依然是自由身。理解到这一点，也就不难理解，后面为何金燕西婚前婚后对冷清秋完全两个模样了。
他对她的不上心，太多细节可以指出，短短篇幅完全不够罗列。但从金燕西到诗社里的官二代们（他们的名字似乎直接从现实中的文人们拈来），都展现着纨绔子弟的轻浮与肤浅、爱攀比也虚伪的一面。
写出这般“鸳鸯”的张恨水
不得不想，为何张恨水要设置这样的人物，来描写爱情？
有人也曾把《金粉世家》比作民国时期的《红楼梦》，这似乎有些不恰当，贾宝玉是真心疼惜水做的女子们，但金燕西表里心疼下层女子身不由己的命运，内里仍是虚伪的计算，有强烈的阶级观念（他对小怜与柳春江之事的态度是明证）。
1929年，正在创作《金粉世家》的张恨水，有人说他像极了冯焕章。摘自《上海画报》 1929年第442期
张恨水被称之为鸳鸯蝴蝶派章回小说家，鸳鸯蝴蝶派似乎不像革命文学那样，处处隐藏着批判的笔锋，男女间爱恨情仇，哀情是这派的核心。他真正成名于1930年公开发表的《啼笑因缘》，而《金粉世家》在1926年开始创作，1927年2月开始连载于杂志期刊上，到1932年5月结束。他自称这部小说总共80万字，书中不仅人有悲欢离合，连树也有悲欢离合。不管如何，40年代之时，《金粉世家》与《啼笑因缘》都被计划搬上大荧幕，还让当红影星周曼华与吕玉堃担任戏中女主与男主，足见这部小说在当时的轰动。
摘自《中国影讯》1942年第2卷第46期
哀情的固定画风，注定《金粉世家》难有大团圆的结局，但以此“糟蹋”女子的剧情，不能完全算作这一派的风格吧？更重要的是，张恨水育有二女，所以立足于当下的观念，再读《金粉世家》时，不由得暗自疑问，作为父亲的张恨水，如果眼见自己女儿如冷清秋等这般遭遇，会是如何心情？
遗憾的是——或许大多读者们都未曾注意——张恨水在创作《金粉世家》末部分时，经历了两位年幼女儿的相继离世，对他打击甚大。他的心态也有所变化，所谓富贵金钱，不过过眼云烟，“人生无常”才是有常。因此，他把对女儿的想念与悲痛心情都写进了《金粉世家》里，至于痕迹在何处，自然不易发现。不过，或许冷清秋的命运，又或许书中女子们的经历，都有着他女儿的影子。
那个年代追求平等的女子们
其实，说张恨水“糟蹋”了女子们，并不准确。仔细再看，书中女子们的角色远比男子们出彩，也胜于金燕西不少。甚至可以认为，金燕西的“渣”是为了凸显女子们的优秀。主角们已被分析得不少，此处不再赘述。在此想简要谈谈，两位值得我们注意的人物：乌二小姐与金二公子的夫人程慧厂。二人都是追求平等的代表。
乌二小姐的出场并不算“光彩”，金燕西见到乌氏姐妹时，立即就被旁人告诫，要远离她们，因为她们是“咸水妹”（旧时粤语对船妓的称呼）。而后才引发了金燕西对寻找自己伴侣的盘算。事实上，乌二小姐因为她活跃在交际场的经验，把金燕西的品性看得一清二楚，不仅如此，因为她时常碰到“地下情”般的金燕西与冷清秋，也把他们的感情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明知道金燕西已与冷清秋在一起，却给曾小姐指出金燕西的未婚妻是白秀珠，对冷清秋只字不提，让金燕西尴尬（金燕西曾说“你要说只管说，没有什么可守秘密的”），也把金燕西找白秀珠说成是“扮公事”，又取笑金燕西“体贴”冷小姐，人未过门，就处处遮盖。金燕西对此都心知肚明，无法反驳。从乌二小姐的视角去看金燕西与冷清秋这段感情，金燕西的真实想法便十分清晰。这也不难怪金燕西说乌二小姐是为聪明人。
乌二小姐的坦荡与不卑不亢，还体现在她曾说过的话。金二公子鹤荪为了不让乌二小姐去见冷清秋，婉转说把乌二小姐不当异性对待，这便激怒了乌二小姐：
我们自己是个女子，承认是个女子，女子就不见得比男子矮了下去，为什么我们要你不以异性相待？难道把我当作男子，这就算是什么荣耀吗？
当谈到闹新娘时，金燕西说没听过女客闹新郎，乌二小姐直接回道：
七爷这话有些失于检点，现在男女平等。
比起那些暗地里诋毁乌二小姐的男人们，乌二小姐当面直接刚的样子真真让人喜欢，所以冷清秋说她是浪漫派的交际家。
感觉张恨水对金家公子们的三位太太都挺喜欢，相较之下，她们都有名有姓，而不只是“金X太太”。程慧厂也是主张平等的人，她十分热衷张罗社会公益事务，还筹备成立“妇女共进会”，不过张恨水似乎也借金铨的嘴巴，讽刺当时这些上流太太们成立的组织，有名无实。
她曾说过一段话：
不是我嘴直，你们金家男女兄弟，应该倒转来才好。就是小姐变成少爷，少爷变成小姐。他们姊妹的胸襟，本来比你们宽阔得多。就是八妹妹年纪小，也比你们兄弟强。
这段话，其实也道出了《金粉世家》中男男女女们的性格与命运。慧厂是个做事风风火火，利落的人，她认同西方小家庭制度，也持家有道，其实这一点与金大家族观念相左，但在金家决定分家以后，她“搬出去”效率显得很高。现在再看，她是我们眼中认认真真搞事业的独立女性。
最后，想分享书中一段特别精彩的对话，是金三公子与他的夫人玉芬吵架的内容：
玉芬道：“人家秀珠妹妹，不是你老七的玩物，喜欢就订约订婚，闹得不亦乐乎。不喜欢扔在一边，让他气消了再言归于好。你们男子都是一样的心肠，瞧你这句喜好无常的话，就不是人话。爱情也能喜好无常，朝三暮四的吗？”
鹏振笑道：“好哇！你同我干上了。”
玉芬也笑道：“不是我骂你，把女子当玩物，你们男子都是这一样的心思。”
鹏振笑道：“这话我也承认。但是你们女子自己愿作玩物，就怪不得男子玩弄你们了。就说你吧，穿的衣服，一点儿不合适，你就不要穿。”说时，指着玉芬身上道：“你身上穿的纱袍子，有名字的，叫着风流纱，这是解放的女子，应该穿的吗？”
玉芬道：“这是一些混帐男子起的名字。这白底子，加上淡红柳条，不见得就是不正经。若说纱薄一点，那是图凉快呀。”
鹏振道：“这话就算你对了。你为什么在长衣服里要缚上一件小坎肩？”
玉芬笑道：“不穿上坎肩，就这样挺着胸走，像什么样子呢？”
鹏振道：“缚着胸，有害于呼吸，你不知道吗？因为要走出去象样子，就是肺部受害，也不能管。这是解放的女子所应当做的事吗？”
玉芬道：“别废话了！谁和你说这些。”
鹏振笑道：“我告诉你吧，天下万物，大半都是雄的要好看，雌的不要好看，只有人是反过来的，因为一切动物，不论雌雄，各人都有生存的能力，谁不求谁。那雄性的动物，要想做生殖的工作，不得不想法子，得雌性的欢心。所以无论什么禽兽都是雄的羽毛长得好看，雌的羽毛长得不好看。甚至于一头蟋蟀儿，也是雄的会叫，雌的不会叫。人就不然了。天下的男子，他们都会工作，都能够自立。女子也不能工作，也不能自立，她们全靠男子养活。要男子养活，就非要男子爱她不可。所以他们极力地修饰，极力地求好看。请问，这种情形之下，女子是不是男子的玩物？”
鹏振越说越高兴，嗓子也越说越大。
《金粉世家》写于民国时期的“黄金十年”，那时解放思想、解放女子的呼声正盛，传统观念与进步观念冲突极其激烈之时，金家的纸醉金迷反映了当时民国上层社会的生活，男性角色代表着那时传统的男权、父权观念，女性代表着当时青年追求的自由、平等与解放，两者之间的矛盾与冲突，成为《金粉世家》情节推进的重要元素。
所以，比起探讨金冷二人的婚恋经历，《金粉世家》展现的民国时期女性群像，更值得我们关注。如果说悲情走向，是张恨水用来表达自己对女儿们离开的悲痛，那么，女子们活出自己的姿态，或许是他对女儿长大的期盼。如果她们能平安长大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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