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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需要在民族危难时挺身而出、承担重任的人，但不需要仇恨、隔阂，也不需要仇恨与隔阂所导致的杀戮。所以，“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战胜以丧礼处之”的思想太伟大、太了不起了，我们需要老子的和平思想。假如这种声音越来越小，充满民族隔阂的声音越来越大，社会上就会出现一些非常可怕的人。老子生活的时代就是这样，那个时代充满了血腥暴力，每一个统治者都崇尚暴力。除了老子、墨子等不多的几个智者，没有人会发出和平的声音。因此，这种声音越来越小，血腥争斗却越来越多，整个中国慢慢被“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之类的思想所淹没。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说法源于赵匡胤。赵匡胤建立宋朝，当了皇帝之后的某天晚上，突然冒着大雪去找宰相赵普，跟赵普商量如何灭掉陈国。赵普问他，为什么一定要灭掉陈国呢？他的回答就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意思是，我怎么能允许别人在我的睡床旁边睡觉呢？这句话被载入了史册，成为中国文化和帝王思想的一种投射。
一定要明白，中国文化虽然非常伟大，但也有着一种非常邪恶的基因。而赵匡胤的这句话，表达的恰好就是这种基因。中国古代之所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跟这种基因有关系。
西方文化不是这样，比如欧洲，欧洲是“卧榻之侧可容他人鼾睡”。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欧洲有很多小国家，按中国古代君主的思维方式，这些小国都是不需要存在的，它们应该被并入自家的版图，壮大自家的疆野。比如，英伦三岛（爱尔兰、英格兰、苏格兰）的面积不大，相当于我们国家的河西地区，如果当地出现中国古代的那种暴力文化，就会有人站出来，把这些小国给灭掉。当然，西方也有战争，也有侵略，也有种族歧视甚至种族灭绝，但西方文化提倡和平共处，而影响了中国上千年的儒家文化，却提倡“平天下”。
什么叫“平天下”？一般来说，就是平定天下，这就是一种暴力理念。
如果没有类似的理念，中国古代就不会战乱频繁。除了反抗高压统治之外，中国古代之所以农民起义不断，就是因为大家都想做皇帝，都想平天下，于是集合了一大群人，你杀我我杀你，让中国历史上充满了杀戮的声音。如果老子思想在古代中国能占据主流地位，中国历史就不会这样推进，可惜不是这样。中国盛行的一直都是法家。法家思想的特点，就是富国强兵。当然，我不是说法家不好，但法家思想与老子思想相比，确实显得更加冰冷，少了一种人性的温暖。不过，不理解老子思想的人，也会觉得老子思想少了一种人性的温暖。
历史教材对老子的评价一直不高，主要是觉得他太消极，“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前面说过，这种偏见与老子的表述有关，但仍然是一种偏见。因为，老子思想并不消极，只是人们没有读懂他的积极而已。这一点跟佛家有点像。至今，我们国家谈到老子的时候，仍然会经常出现一种嘲弄的语气，从我们小时候学历史，到现在，这种情况一直没有改变。包括庄子，历史教材的评价也不会太高，实际上，老庄思想对整个世界有着巨大的益处，不重视它们，甚至忽略、轻视和批判它们，绝对是中华民族的损失。
对圣人的嘲弄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诚信的丢失。最明显的就是春秋时期出现的一些变化。
最早的时候，各国即便打仗，也必须遵循一定的规矩。比如，两国的军队必须排好队，列好方阵，打着军乐鼓，光明正大地进攻，打倒一个补上一个，欧洲最初打仗时也是这样。这就是君子之风，有点像我们这个时代的拳击比赛——拳击手比赛之前，总会站好位置，摆好架势，等待裁判喊“开始”。如果裁判不喊“开始”就进攻，就是违反规则。不过，后来这种规则被打破了，中国开始重视计谋，认为“兵者，诡道也”，遵循古人规则，在战场上维持君子之风的人，反而会受到千古耻笑。比如宋襄公，泓水之战时，宋国的军队不如楚国强大，目夷就劝宋襄公，在楚军渡河的时候发动进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否则宋国是没有胜算的，但宋襄公不肯，认为这样不仁。楚军过了河，开始在岸边布阵，目夷又劝宋襄公在楚军布阵时进攻，宋襄公还是不肯。最后，宋军果然寡不敌众，宋襄公也受了伤。
但目夷埋怨宋襄公时，宋襄公却说，一个有仁德之心的君子，作战时不攻击已经受伤的敌人，不攻打头发斑白的老人，也不靠关塞险阻取胜，所以，就算要亡国了，我也不忍心攻打没有布好阵的敌人。他的选择很值得敬畏，但他并没有得到历史的敬畏，反而被耻笑了上千年，很多人都说他的仁德是“妇人之仁”，愚蠢无比，有人还说他是假道学的典范，沽名钓誉。当然，也有人赞叹他的德行，认为他是一个君子，但这样的人并不多。因此，后来就再也没有人在战场上守候君子之风了。大家都觉得胜利是第一位的，兵不厌诈，要是你在战场上守候君子之风，因此打了败仗，你的对手不但不会感激你、敬畏你，反而会笑你傻。可见，因为历史对一场战役的评价，中国文化的价值评判体系就发生了变化，从过去的讲究文明礼仪，变成了后来的为求利益不择手段。这也是一种很容易被人忽略的倒退。
你想想看，假如这不是战役，而是一场拳击赛，你可以因为实力不如对方，就在对方没有准备好时狠狠踹他一脚，把他踹晕，然后取得胜利吗？肯定不行，你必须遵循拳击赛的规则，在遵循规则的前提下与对方较量。同样道理，你也不能趁他没有做好准备一拳把他打晕，或咬掉他的耳朵，这些都是违反规则的。战争也是这样。很多时候，体育和战争都是一样的，体育就是和平时代的战争。体育有规则，战争也有规则，如果有一个不守规矩的人出现，整个局面就会乱掉。如果一个人因为守规则而落败，遭到整个社会的谴责和耻笑，社会更是会乱掉。舆论评判会改变社会风尚，也会改变人们面对事物的态度。所以，当很多人都在耻笑遵循规则的宋襄公时，人们就不再遵循战场上的规则，不再靠实力较量，而是崇尚“胜利至上”“兵者，诡道也”了。更可怕的是，这种变化还影响了其他的很多文化，人们做很多事情的时候，都不再遵守规则，只求达到目的。换一种说法，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果有人不愿这么做，就会输掉游戏，被整个游戏排斥出局，而且没有人会为他感到遗憾，人们只会嘲弄他，觉得他食古不化、太愚蠢。
当然，面对战争的时候，要考虑的东西非常多，不仅仅是自己的权力、生命和地位，还有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我们不能否定那些为了取胜而不顾一切的人。但我们不是在谈论战争，也不是在评判宋襄公等人应该这么做，或者不应该这么做，而是在探讨一种对待规则的态度。就像老子所说的，即使迫不得已要用暴力来保家卫国，也不能在打了胜仗之后沾沾自喜，永远要明白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没有任何荣耀可言。换句话说，我们认可为了保家卫国而尽心竭力的态度，但我们不认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做法，更不认可提倡这种做法、耻笑君子的文化。我们认为，世界可以有这样的行为，但世界不需要这样的文化，甚至不该有这样的文化。世界更需要老子思想那样的文化，需要一颗开放、平等、博爱的文化，需要重新定义君子和英雄，需要用老子的眼光去看一看世界。
假如我们能用老子的思想衡量中国文化，就会发现一个不一样的窗口，一缕不一样的阳光。
选自《老子的心事》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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