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报·豫视频记者 刘永恒 文图
互联网N年，网暴始终未息。4月初，因疫情管控，上海一名女子请外卖小哥帮忙把自己做好的饭，送给27公里外被封控管理的父亲。为表谢意，女子为外卖小哥充了200元话费作为感谢。
此举却招致无数网友攻击，称该女子“小气”，只用200块打发外卖员。事件持续发酵后，该女子终于承受不了网络舆论的压力，坠楼自杀。
网暴为什么会给受害人带来那么大的伤害？我们找到了取快递被造谣出轨案女当事人，2年后讲述自己的故事。
2020年7月，一段9秒的偷拍视频和捏造的聊天记录，谷女士从一个未婚的上班族突然变成网络里出轨快递员的“小富婆”。谣言从线上蔓延到线下，网络暴力也随之而来，她的生活一夜之间仿佛成了笑话。公司劝退、陌生人的背后议论、遭遇人肉搜索、网络上的指责和谩骂、抑郁、找工作被拒、甚至父母都不敢出门……
2020年8月，警方发布辟谣通报后，谣言并未停止。谷女士选择了刑事自诉，以诽谤罪起诉造谣者。同年12月，谷女士的自诉转为公诉程序。2021年4月，余杭法院依法公开开庭审理该案，造谣者郎某等2人被判刑。2022年1月，该案入选“新时代推动法治进程2021年度十大提名案件”。同年3月，谷女士入职了一家新企业，正式回归了社会生活。
这是一个普通女性遭到网络谣言和网络暴力的故事。
以下，采用谷女士的视角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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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当时，我刚搬到杭州没多久。消息是一位在北京的朋友告诉我的，她在微信群里看到了那段9秒的视频和编造的微信聊天记录。那时，谣言已经从我身边传播开了。
在我居住小区几公里范围内，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事，在各种的微信群里。后来，我的一位粉丝告诉我，她去健身房时，发现所有的学员和教练也都在讨论。
我只是觉得很莫名其妙，我并不认为我的生活有什么是值得偷拍和传播的。
当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一件什么样的事情。
（谷女士被偷拍的视频截图）
他们早都知道但从未告诉过我，几天后我被劝退了
对于认识我的人来说，是很容易判断这个谣言真伪的。谣言说我是已婚的富婆，两个人在家里约会的时候，孩子还在熟睡。这跟我的个人信息是不吻合的。
事情发生了很多天以后，我才知道在我的圈子里，很多人都早于我知道这个谣言。我当时的同事和领导知道后，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提醒我。有人甚至还会在私下里讨论，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
甚至，那几天公司新入职的一个员工，和偷拍我的人是认识的。在入职当天，他同样的偷拍了我，分享给了那些人。这是后来我在解决这件事的过程中，看到了一些那位新员工偷拍我的聊天记录。
他们知道我是未婚未育的。在那段他们知情而我不知情的日子里，我没有察觉到任何的异样。
事情发酵后，我开始处理这件事。同事也偶尔会发微信问我情况，抱着好奇的心态。没几天，我当时的领导联系我说：你出了这样的事情，要不然就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休息的这段时间，也看一下有没有什么更合适的工作。我离职了，那时候我刚入职两三个月。
再后来，我在石家庄的家人、多年前的同事、成都的朋友，广东的朋友，全部都通过网络知道这件事了。没有人是不知道的。
那几天，我很多很长时间没有联系过的朋友，会突然冒出来。他们明知我的信息跟谣言对不上，却会来好奇这件事。不过，好在也有朋友愿意站出来，提醒我。
（郎某二人编造的聊天记录截图）
拿着在网上疯传的谣言，我当面质问他
我一直是一个比较理性的人。刚得知被造谣的那天晚上，我心里只有一件事：我要知道这件事是怎样的，是谁做的，我要去解决这件事。第二天，我去报了警，那天是周五。做完笔录，警方让我下周再打电话问案件进展。
报完案，我想，不能再等下去。当时，我的一个闺蜜跟我住同一个小区，她和她男友一直在陪我。我们决定要自己调查。
实际上调查这件事情非常简单。那段视频里拍摄的地方，就是我住的小区门口的快递驿站。视频是在快递驿站拍的，那肯定就跟驿站多多少少有关系，我们去那找，总能找到线索。
我们找到了快递驿站的老板。他说这件事情不是他做的。他告诉我们，最近也有很多业主来问他，那段视频和聊天截图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们继续跟他沟通。后来，驿站老板说：我真的不方便跟你们说太多。他指着手机上的聊天记录，告诉我们：其实该说的，这上面都有。老板指的那条聊天记录，就是郎某造谣的。那条聊天记录是这样说的：我是新开的超市的老板。事情一下子就很清楚了，这家驿站隔壁刚好就是一家新开的超市。
我们想了一个办法，委托驿站老板替我们去交涉。我说，能不能委托您去帮我们跟郎某谈一谈，就告诉他，我已经报警了，希望他能够到派出所自首。老板同意了。
在交涉前，我告诉老板，如果下午一点前，他如果没有反馈给我消息的话，我们就要去派出所，让警察过来抓人了。当天下午一点钟，我收到了老板发的信息：对不起，我尽力了。
这次，我们直接到了那家超市，找到了郎某。拿着在网上疯传的谣言，我当面质问他，他同意跟我们一起去派出所。
我的生活除了被迫解决这件事之外，全部停滞了下来
报警，让造谣者承担该承担的代价。这是我想到的最合适解决这件事情的方式。
至于通过警方发布的通报，向每一个人澄清，对大家喊“你们看，我证明了我是无辜的，我没有出轨”是没有意义的。
我也没有指望警方的辟谣可以终止谣言。我知道，我管不了每一个人的嘴。那些愿意相信你的人，会认为这是谣言。但是有些人，直到现在都相信这件事是真实的。
那段时间，我受到了很大影响。突然之间，作为普通人的我，一下子出名了，开始被大家议论，指指点点。很多人认识我，不是因为我做了一件好事，而是因为这个谣言。我背上了一个骂名。我很在意自己走在外面别人会怎么看，会不会背后议论。我开始想，为什么我会是被他偷拍的人，是不是因为我把自己打扮得太显眼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根本不敢出门。那段时间，我开始灰头土脸，不去打扮自己。认为这样就可以毫不起眼，就不会被注意到，至少不会成为那些怀有恶意的人的猎物。我完全失去了生活，几乎什么事情都无法去做，全部搁置了下来。我没有办法好好在家里做一顿饭，没有办法和朋友相约出去散心，没有办法开始工作。我的生活除了不得不解决这个事情之外，其他的事情全部停滞了下来。
（谷女士抑郁症的诊断报告）
案件结束后的日子，有些遭受网络暴力的人会找到我求助。他们向我倾诉：我该怎么办？我觉得我的人生一片黑暗，我没办法活下去了，我太害怕了。我是最能感受到他们那时的状态，能感受到网络暴力造成的伤害。
当我看到上海那个女孩因为网络暴力坠楼的新闻，我特别生气。我很不理解，这么多人不怕麻烦，发私信去质问辱骂那个女孩，仅仅是因为这个女孩打赏少了。我相信，换成这些人，他们绝不会给超过200块更多的钱。
相同的，在我的那段经历里，我几乎没有办法跟外界交流。为什么他们可以这样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咒骂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不敢出门的几个月里，我的闺蜜就到我家陪我，或者我从小区的地下车库穿过，走50米到她家待着。我们相处时也没有过多的交流，有她在，我心里就会很踏实。我的家人也很少会跟我谈起这件事，也没有过分关心我的状态和事情的进展。我们心里会有一个共识：不反复提起，反而是最好的。
在这件事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不会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当它突然降临到我身上时，我开始意识到，无论多么坚强的人，消化它、接收它都是需要时间的。
接下来就是接受所需要的时间长短了。
我只能自我调节，自我和解，试着重新回归生活。我知道，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我是被伤害的，我不能拿别人的错误伤害自己。
我想重新回归社会，却被重重地关上了门
从原公司离开后，我在杭州待了有一年的时间，一直都在处理这件事。在杭州的那段时间，我没有换住处，基本上每次出门都会被认出来。有人会小声讨论，这是她吗？好像是吧，跟电视里的不一样。有一次，我去了一个比较远的地方，那天也没有化妆和打扮，居然也被认出来了。
最初，我会介意这些异样的目光，到后来，我就看开了。我再碰到小声议论我的人，会觉得他们完全可以大大方方的来问我，我也会和和气气地告诉他们。这样反而我们都会很轻松。
我调整好心情后，在杭州也试过重新找工作，但遭遇了一些阻碍。我去面试过几家企业，有些直接认出了我，有些则是在面试中认出了我。在不止一次的面试里，跟HR谈到上份工作离职的原因时，我都会很自然地说，是因为这么一件事情离职了。对方往往会恍然大悟，那个人原来是你，会告诉我说：我们知道了，接下来有消息会通知您的。然后，就杳无音讯了。
我的不少面试都终止在这一步。认出我后，对方不愿意了解我的专业，我的能力，我这个人到底怎么样。他会赶紧找一个话题，终止我们的对话。这些企业还是会介意的。他们知道我是无辜的，警方的通报，媒体的报道，都可以证明。即使如此，这件事终究是负面的，它不是一件积极向上的新闻。大家熟知我，是因为我被造谣出轨才上了新闻。
这件事是伤害到我的。当我鼓起勇气走出去，想要重新回归社会，但是这道门却重重地关上了。这要比造谣，对我造成的伤害要更大一些。
其实换位思考的话，我是能理解他们的。HR是帮企业解决问题的，而不是制造问题的。我背负着负面新闻，是有可能给企业带来负面影响的，谁也不会知道，这会不会影响工作或者公司的声誉。但这又是不公平的。谣言造成所有的恶果，反而是让我这个完全无辜的人来承担。
被多次拒绝后，我不知道该如何打算。我不知道这件事带来的负面影响，究竟会持续多久，三个月或者半年，又或者是伴随我一辈子。我别无他选。我只能转变自己，只能去慢慢的去改变自己的思维，就只能接受。
没有办法，现状就是这样。
我每做一件事，都会有人问我是不是跟谣言有关
最能帮助我完成转变的一件事，就是自诉转公诉。自诉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那是无法形容的辛苦。实际上，刑事自诉对证据、情节都很高的要求。我在10月26日向法院提起刑事自诉，法院一直到12月14日才正式立案。十天后，自诉转成了公诉。
（杭州余杭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取快递被造谣出轨案）
但当自述转为公诉的那一刻，很多曾竖立在你面前阻挡的门槛，突然之间就被推平了。这确实是最能帮到我的事情。后来，我的案子入选了“新时代推动法治进程2021年度十大提名案件”。
说实话，我的案子跟其他的大案要案相比，并没有那么大，但还是被重视起来了。近两年，央媒、最高检依然在反复提前我的这件事，包括现在还有媒体来联系我。整个社会都开始重视网络暴力了，开始意识到网络暴力是把无形的刀，它对一个人造成的伤口不是肉眼可见的，但并不代表它是不存在的。
2021年2月份左右，我的生活基本恢复了平静。后来，租住的房子到期后，我就离开了杭州。那段时间，我没有工作，虽然案子还没有解决，但也想着节省一些花费，加上父母也希望我离家更近一些，心想，那不如就回家待一段时间。
那会，很多人都觉得我是因为被造谣这件事，才决定离开杭州的。甚至我每做一件事，大家都会问我是不是跟那件事有关。真的是没有一点关系。事情都过去了这么久了，我自己都不在意了，为什么大家还在一直帮我惦记这件事。
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那件事只在那一段时期内给我带来了影响，后来就已经完全没事了。我不是一个喜欢频频回首的人，这件事结束了就是过去式了。每个人人生的道路都这么漫长，如果常回顾那些痛苦的过往，就很难继续往前走。
最近，我在北京找到了一份新工作。领导和同事们都知道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它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影响。
目前，我的一切生活都很正常。
（谷女士近期的生活照）
再后来，我在面对那些求助我的被网暴者时，我会尽力去帮助他们，就像当时很多人帮助我那样。我会给他们列出各种处理的方案，供他们选择。但对于每一个方案，很多人总能找到不能执行的理由。
有时候会有人觉得，我被造谣的案子公诉了，造谣者被判决了。我也是被造谣，造谣者为什么没有被制裁。问题在于，要跨出第一步。如果我一开始没有选择报警和自诉，一味的害怕和消沉，那自诉转公诉的机会永远不会降临到我的头上。
这是这件事给我带来最大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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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手记：
在对谷女士的采访中，网络暴力的影响似乎已经完全在她的身上消散。她叙述自己的那段经历时，很少带有情绪。但是我们的沟通中，依然跳过了一些话题和细节。
不可否认的是，谷女士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她艰难地自我调节的同时完成了维权，在经历了近2年的黑暗之后，迎来了黎明。但从她冷静的叙述中，我们依然能够体会到，网络暴力给当时的她带来的伤害和痛苦。
谷女士的心路历程，并不能代表众多被网暴者的经历，有些人可能并没有这么幸运，没有一直陪在身边的朋友，没有强大的内心。但我依然希望，谷女士的经历可以让那些受害者做出相对正确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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