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007号征文
图源：堆糖
版式设计：湛蓝
火车开过的声音
下班回家，路过市郊皇山桥，见桥上隆隆地开来一列绿皮火车，不禁一阵恍惚，心念电转，许多记忆喷涌而出……
我的家乡在宁绍平原中部的一个小镇上，这里河网如织，小桥如林，浙东大运河穿镇而过，萧甬铁路、杭甬高铁和杭甬高速都从小镇经过，交通十分便捷。
小时候，父母常带我从小镇的站台坐火车，一路辗转向西去300公里外的江苏走亲戚。小镇火车站始建于20世纪初期，解放后重建，青砖、黄墙、黑瓦，数间江南特点的平房呈一字东西向排开，与这片土地上世代生活的人们一样朴实无华，默默有为。从小站买票上车，人员三三两两的，不急不慢，一切较为从容恣意，但到了上海中转，情况发生变化，真正感受到什么叫挤火车，什么叫人潮汹涌，什么叫月台上的百米冲刺，试想若没有过人的体力，还真配不上坐这杠杠的火车。那时奔波的旅客很多是大包小包的挑着扛着，大概把全部家当都带到了身边，为了理想，或为了生存，以火车为媒，在不同的城市间穿梭飘泊，人在哪，家也安在哪了。
家乡的小镇只有慢车，坐快车要跑30里外的市区车站。老父曾细细数过，从小镇晃到上海，一路经停54站，而快车要少停一半的站，那时慢车票价仅为5元1角，快车票价6元5角。父母通常选就近的小镇上车，方便亦节省。火车票是一枚小小的长方形硬卡纸片，票面上印着站名、车次和日期，有座位的车票还粘有一张绿色的薄纸，纸上写着几车几座。但印象中大多时候是买不到座位票的，于是带拉链的旅行包权当作椅凳，且不用担心会坐坏，包内塞的只是廉价的衣物。春运时小镇有临时增开棚车（又叫闷罐车），棚车的价格更为优惠，到上海2元就够了。这种车每节车厢都独立、封闭，中间一扇拉门，未设置楼梯，上下靠攀爬或蹦跳，颇为费力。车厢内吊一盏马灯，光线暗淡不足。没有座位，只就地铺几张草席。角落里放置着便桶，仅以一块布遮羞。棚车是比绿皮慢车还要慢的火车，每个小站都必停，遇有交汇冲突，还得临时停车，毕恭毕敬地等候其他列车优先通过。
那时候，我们早上六点钟起来，步行约五里路，走到镇上买票进站，坐上八点左右的火车，正常的话晚上六点可到上海北站。可事实上经常晚点，有时捱到晚上十二点才到，若是不凑巧，终点会在上海西站，于是要再费一番波折去上海北站转车。二伯父居住在上海提篮桥一带，他当年是海军连级干部转业留上海的，因为所谓的忙，极少回家乡一趟。父亲惦记他，转车时间若还充裕的话，会带我们坐公交前去探望。那晚，因为事先并不曾写信或发电报告知，电话又是没有的，二伯家不知晓我们的到来，等我们到达时，他们都已睡下了。他家外面有一灶间，是左邻右舍共用的，灶间外还有一道门锁着，父亲探头在窗口连喊数声没反应，就从随带的行李包内取出几根家乡的年糕来，伸向窗户用力地掷过去砸里面那扇门，直到二伯父一家惊醒。带来的一大袋年糕份量最为沉重，此时作为心意送二伯了，来一趟不容易，但小坐片刻我们就回头又赶车去。让我高兴的是这下行李轻便了许多，可以不用帮忙提了。
我喜欢坐绿皮火车，上了火车，爱坐在靠窗的位置，最理想的情况是面向前进的方向。车窗外，风格不一的村庄，纵横交错的田野，层林尽染的山峦，绸带般的江河，宛如一幅幅中国风的水墨画，随着火车的奔驰侵入眼来，不断地变换着内容与色调；沿线一排排的树木、电线杆急急地向后退去；“嗒嗒嗒、嗒嗒嗒”的铁轨撞击声是如此均匀而悦耳，不一会便让人沉沉欲睡。百年修得同车渡，同一排座位的两三个乘客，不管是否熟悉，还是平时“授受不亲”的异性男女，在“嗒嗒嗒”的和谐声响中，往往会彼此头靠着头睡着了。坐棚车却是少很多趣味的，一路“哐当哐当”地发出噪音，速度跟老牛拉车似地慢，沿途没有风景欣赏不说，车厢里的那个空气真不敢恭维，汗臭味、尿骚味等什么都有。但在有时兄弟俩只能选一位陪同出行的情况下，我能奋力争取到这个名额，与回老家探亲的母亲一道挤上火车，心里又是无比欣喜的。不论坐什么，可以有机会去远方走一走，就是小时的梦想。坐棚车也发生过一次尴尬事。有一年春节前，我八九岁光景，半路中一青年上车，挺和蔼可亲的那种，在车上一直逗我年幼的弟弟玩，还取出好吃的香糕与我俩分享，他先于我们下车走的，等我们发觉挂钩上的拎包没了，始明白遇到了小偷。所幸丢失的包内只有围巾、手套和毛衣，5元10元这类大额的钞票已由母亲事先缝入了身上穿的衣服内层，因此并不妨碍出行大局。
随着条件的改善，后来父母也会奢侈一回选坐硬卧，一排上中下的三层床铺，我爬上爬下的闹腾，困了就睡，醒了就下来玩，煞是惬意。有次我还在上铺捡到了一本厚厚的小说，为此，长长的旅途更加充实了。那时，火车每停靠一个站，站台上都有服务员推着一辆四轮小车不住地叫卖，除了汽水、面包、方便面等这些共同商品外，不同的地域还有不同的特产卖，如绍兴的香糕、茴香豆，嘉兴的粽子、菱角，苏州的豆腐干，无锡的酱排骨等等，大多时候只能趴在窗口饱饱眼福，若父母开恩，同意买点尝尝的话，从车窗外接过服务员递上来的东西那一刻，我会倍觉这世界的灿烂与美好。
平时不坐火车的日子，家乡小镇上的站台附近是我最爱去玩耍的地方。站台东侧南面有成排的毛栗树，树木挺拔高大，果实熟了就纷纷往下坠落，奇怪那时的人们并不吃这，任凭毛栗在地上乱滚。站台上常见有货车来回地倒腾，外地的煤、木材运来这里再发散，而这里的盐、棉花等物纷纷装走运往其他各地。货车的火车头显著不同，黑色的身躯，红色巨大的车轮，在”呜呜”地吼叫声中，前端耸立的烟卤突突地冒着白烟直冲云霄，与镜头中的《铁道游击队》的火车一模一样，常吸引我们几个小伙伴驻足观看。最忙碌地要数扳道工了，只见他从小屋快步走出，持撬棒用力扳轨道上的机关，时间拿捏得恰恰好，奔来的火车会听话地一扭拐入了另一条轨道，令我们惊讶万分。我们在铁轨的枕木上不停地蹦跳奔跑，还会卧下来听火车从远方传过来的声音，没听到的也叫嚷着听到了，直到望见火车真的来了，才跑下路基躲得远远地观望。
老家乡村的夜晚，除了田野里的虫喃和两三声狗吠，就是火车开过的声音，衬得十分宁静平和。枕着这“交响曲”，能甜甜地入睡，做着再次出发去往远方的梦。偶尔会有外地的亲戚来我家作客，却是不习惯这火车声音的，常说太吵闹了，声响起惊醒，声过后才睡去，谓之不服这边的水土，而我却认为这里的一切都刚刚好。
及至长大成人，到了不用父母带领的年龄，我就独自背上行囊，挤上远行的列车，去过安徽巢湖，还有江苏镇江，也到过大连、广州及北京等地，去的地方多了，对火车的这种亲切感也愈深了。
萧甬铁路穿过家乡小镇这段，原先是单轨的，后来拓宽变成双轨，全线电气化改造后铁路用铁丝网隔离封闭了，过往道口都挖成隧道从底下通行，不可以再去铁轨上任性玩耍。前些年宁杭甬、沪杭高铁通车后，这条老铁路通行压力顿减，还因为资源的富余，开通了短途的城际列车。进入高铁时代，交通出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坐高铁只需带上一部手机一个抽拉式旅行箱就可，网上轻松订票，凭身份证通行，去南京已不用再从上海绕行，2小时的路程快速直达。科技的发展，经济的繁荣，铁路建设的飞跃，带来了梦一般的旅行体验。据说杭州湾跨海铁路大桥正在规划筹备，到时天堑变通途，去上海一小时都不用了，消息实在令人振奋。
如今，代客运的棚车早已退出历史舞台，家乡的小站也成了一道风景线默默地伫立在原地。我十分享受现在快捷方便和舒适悠闲的出行方式，但对于从前坐火车的日子，仍是深深怀念的。每当看见绿皮火车驶过，都会在心里划过一道彩虹，斑驳的记忆刹时不断翻涌。
瞧，又一列火车开过来了！我停下来细细地聆听，那火车开过的声音里，有”哐当哐当”的旧景，也有”嗒嗒嗒、嗒嗒嗒”的梦境……
作者简介
007号征文作者：浙江余姚人，一条小路，一路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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