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作品的魅力
赵战劳
读路遥的作品，是从《人生》开始的。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日我在表叔家见到这本书。打开看了一页多，就被高加林手掌淌血，豁出命挖地的情节吸引住了，一时放不下，便央求表叔：“让我把这书拿去看看。”“不行，春宁（他儿子）下午就回来背馍，说谁借都不要给……”我只好扫兴的告辞。
可我并没有放弃看书的想法。翌日，我不惧10多公里曲折的路程，跨上自行车奔春宁就读的高中去借书。还好，他满足了我的要求。虽说费了点周折，我总算拿到《人生》。也许是机缘，也许灵魂深处有着某种共鸣和契合，那晚我半躺炕头，一口气读完了这本书。我读得如醉如痴，深陷其中；读得心魄悸动，热泪奔涌，心情久久平静不下来——为高加林、刘巧珍悲催的爱情结局，为千千万万个虽前途暗淡却心又不甘的农村知识青年，更为自己的苦难出身和负屈的失学。
路遥一下成为我顶礼膜拜的作家。这下我毅然决定，放下其他读物，或借或买，把他的所有作品找来读。我托人在省城买了本《人生》，在《延河》杂志读了他的《姐姐》《生活咏叹调》；后来又找到《惊心动魄的一幕》《在困难的日子里》《黄叶在秋风中飘落》。我一篇篇贪婪地读，一遍遍重复着读。这些作品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时不时掩卷沉思，他为什么能把书写到这个份上？除非亲身经历，要么就是深入社会，把自己的感情触觉扎进民众生活的土壤，关注生存，体察疾苦，倾听呼声。他的表述真实详细，情节引人入胜，语言生动质朴，具有极大的震撼力。除了自己阅读，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把书中的故事讲给妻子听。她有时听得目光拉直，有时听得黯然神伤，不免会发一番忧思和感叹。
她出生在一个贫苦而又兄弟姐妹众多的家庭，且排行不佳。乡下有句俚语：“偏大的，爱碎的，中间夹着受罪的”。这话偏偏在她身上验证了。她识文断字的机会被兄姐自然而然地占据了，被弟妹的哭闹毫不留情地掠夺了。看娃忙家务成了她豆蔻年华里的“重要课程”，她不敢耽搁，无法推辞。因而从没进过学校门，文墨不识。也许我的讲述唤醒了她沉封已久的求知欲， 也许书中那些感人肺腑的故事激发了她积极向上的心机。她也想着通过阅读来增长知识，来了解更广阔的社会生活里的人和事。不经意间，我发现她偷偷翻起了我读的书；也吞吞吐吐地问字，常常向我讨教疑难，提点问题。虽说有些问题提得幼稚荒唐，可我从不讥笑怠慢，敷衍塞责。总耐下性子，循循善诱，一一解答。她渴求知识热爱学习的精神使人感动，她一天天的进步更令人惊喜。看着她的变化，回想她的出身，我不免心潮起伏，兴奋里总挟裹几许伤感和沉重。
1984年秋，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我去省城西京医院看望一位脑疾病人。病人前一天做了手术，尚在耀眼灿白的重症监护室留观。头颅被绷带严严实实裹着，眼部仅一条缝儿。同病房两位，我很难分辨孰是孰非。正疑惑间，里面那位自言自语了：“……《人生》确实是本好书。听说电影也拍出来了，真想看看，哎——妈的就是眼睛看不见了！”哦？这人这时竟然说出了这话？我不禁惊愕！被他的危境，被他的淡定感动着。命悬一线的他，思维至清，境界至高，这时候咋就念想着期望着这样一桩事。又有谁不为他的镇定他的超脱而震惊而叹服呢！这时，他的父亲来了，老人家走近床前颤巍巍捧起两个烤红薯问他吃不吃。他摇摇头，说：“不！不吃！我这会只想看《人生》，只想看电影……”这下，我才知道他只有21岁，是位服役不到两年的解放军战士……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窗外秋雨淅漓，天昏地暗；室内四壁炽白，满布愁惨。
这以后我一直在想，怎样来判定一部文学作品的优劣，标尺大概就在这里——好的作品常常彰显着无与伦比的神奇魅力，它牵缠着读者的心，它能撼动读者的灵魂，给读者一种难以遏止的向往和永远的怀想。
1987年深冬，我打听到路遥有新作面世，书名叫《平凡的世界》。随即托人，又跑了好几趟书店，可总没如愿。还好，翌年早春我得到这部小说在中央广播电台“长篇连播节目”播出的消息。即便积极准备，更换了台收音机，选了最好的电池装上，苦苦等待着3月27日这个开播日子。“长篇连播节目”安排在中午12点，每天一个小时。
那些日子，我正和妻子在迁入不久的院子掘水窖。一架轱辘撑起，她在地下挖掘，我在地面绞土。最初收音机放在窖口，干活收听互不影响。每天时间一到，我们都很激动。一日听到孙玉厚在生活困难时期，自己那怕怎样饿肚子，都要供弟弟孙玉亭读书那一节，妻子不禁慨叹：“这好像不是在说孙玉厚，是说我大（爸）哩……”章章引人入胜，我们越听越认真越舍弃不了了。可随着挖掘的深入，窖下收听有了障碍。妻子要把收音机带到窖下去，我那会同意。那次放她下窖，稍没注意，她偷偷带了收音机。时间到了，我着急得咋都找不着。问她，她不言传只嗤嗤嗤笑。继而她有些焦急地问：“这咋啦？是不是收音机坏啦？咋弄都不响？”我这才知道她搞的鬼。我斥责她，要她赶快把收音机放笼里还我。可她不，一个劲鼓捣总没声音的收音机。我躁了，说你再磨叽，小心我砸你。
我绞着笼里的收音机临近窖口时，“哇——”一声，李野墨那熟悉的声音又一次窜入耳鼓。“哦！原来土窖底收不着……”我俩异口同声，恍然大悟。这以后，每到开播时间，我总不惜力气不厌其烦把她绞上地面。
《平凡的世界》播放安排了129天。我们把水窖掘起又裹泥后，已到收麦口。夏收尽管紧张繁忙，异常辛苦，可我总设法把活路挪前攒后，从未间断一日。且每天收听后都要谈谈心得，交流体会。我和妻子受的启发之大，教育之深，是前所未有的。
不巧而又巧合的是，夏收结束，碌碡栽起。生活在“双水村”的孙少平难安现状，一腔忧戚，依凭青春的梦想和冲动，毅然告别家乡，到黄原闯荡去了。而此时的我，因了生活家计，也将背井离乡要外出打工了。
6月26日，我辞别妻小，更辞别了魂牵梦萦的《平凡的世界》。虽说同样是离家，可我和孙少平的境界天壤之别，目标殊异。他怀有崇高的抱负和追求，而我纯粹为了小家日子。浑浑噩噩的一夜行程，山水相隔，“换了人间”。我来到八百里秦川的最西端——宝鸡市边上的一个山沟里。建筑工地真可谓别样的人生世界，人生地生活路重，热似烘天，日夜难熬，最初我很不适应。虽说不像孙少平那样举目无亲，孤叶飘零，愁活愁吃愁住宿。可面对强体力的苦累，我眼前老闪现着他的身影，时刻用他的精神鞭策自己，一遍遍默读着他石头压烂脊梁后创立的关于苦难的学说。他离家时仅仅带着15元钱，而我的兜里装着30块呢。一切的一切，和他相比，我都处在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优渥境地，我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听读的目的就是为了汲取营养，就是为了打磨锻造自己，这点苦算什么，我一定要咬牙挺住……由于牵挂着《平凡的世界》里的人和事，我焦渴地想着买台收音机。可有人说这儿收不到中央台。看着四周茫苍苍高插云天的巍巍大山，我一时竟然犯傻，信以为真，觉着这儿确实闭塞遥远，便死了这条心。
第一个月我上了全班，领了90元工钱。揣着钱，我满脸满腔的激动兴奋——一个月竟能挣这么厚一沓沓，真不简单啊！踏踏实实干，这确实是一条兴家的路子。留足伙食费，给家里寄了60元，顺便给妻子写了封信，我又满怀信心地开始又一轮的劳作。
时隔半月，工友递来一封信。我一时讶异，不知道是谁的，躲到一个角落打开来看。可目及顶端的称呼，不禁双手颤抖，顿时热泪盈眶，难以自已。我万万没有想到信是妻子写来的。从没进过学校门的她竟能给我写信了？我既惊讶，又感动，也伤情。虽说信写得很短，仅仅一张纸，字迹勉强称得上二年级水平。可我读的极认真，功夫相当大。读两句就抹把泪，读两句就抹把泪……她说牙牙学语的孩子，说地里的秋苗，说新掘的窖已收了3尺水。又说她仍然一天不落地听完《平凡的世界》。说越听越感人，说后来郝红梅和田润生结了婚。说田晓霞和孙少平爱得越来越深，可田晓霞在大水中为了救一个孩子死了，又说贺秀莲也死了。为这，她听得那阵止不住的哭，后来一想起就哭……
叠住妻子的信，我大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不只里面的内容，更多的是她为我写信的这个举动，以及她通过读书听广播所取得的惊人进步，还有《平凡的世界》里我至亲至爱的那些人的命运和归宿。我觉得，我这生的一切遗憾只有通过读书这条渠道来弥补了。
这段往事虽说已过去了30多年，可我记忆如昨，点点滴滴都异常清晰。他是我阅读生涯的一个经典片段，一束耀眼的火光。
南宋诗人尤袤说：“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诚哉斯言。这么多年里，我不知把五卷本的《路遥文集》读了多少遍，从未厌倦，每次都有收获。虽说我是一个在土里刨食普通农民，虽说我的日子过得差强人意。但我从来没有放弃过阅读，也没丢却我所钟爱的文学创作。阅读已经成为我生命存在的主要特征，我总把读书学习放在至尊至贵的位置，总把精神世界的追求看得高过一切，胜过一切。读书是使命，读书是无懈可击的终身事业。有书陪伴，有爱好奏乐，我的生活阳光满洒，充实自在，快活无比。
作者简介
赵战劳，生于1955年7月，农民，初中文化，富平县宫里镇雷村北堡人。挚爱文学，思钝手拙；苦心孤诣，孜孜不辍。上世纪九十年代始有小文见报。曾出版散文集《荆山红叶》，志书集《明秀堡史话》，亦为相关书籍撰写多篇文稿。陕西省农民诗歌学会理事，三秦百花诗社副社长，富平县诗词楹联学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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